九月初,南方小城仍未摆脱炎夏的纠缠,今日气温直逼35摄氏度。
市二中逸夫田径场,煎锅一样的绿茵上摊着十几坨人形面团,放水里浸泡过的。
校足球队的收假恢复特训,队员们亲切地称为“油锅地狱”。
秃顶教练从藏身的树荫下挪过来,热得取下帽子扇风,头上像顶座喷泉,嘴里也是,喷着唾沫大喊:“都给我起来!衣服穿上!才练多久就歇菜,暑假就顾着吃喝玩乐了吧?”
“江岸!说的就是你,光着个膀子给谁看呢,那边有人找你,快点过去。”
“煎锅”的最边角,一坨面团坐起来,定在原地几秒,似在等被烈日烘烤的理智回笼,猛地甩甩头,汗水打湿的黑硬短发刺刺地炸起来。
“哦。”累得根本不想多说一个字。
伸手抓过皱成一团的黑T套上,他缓缓站起,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旁边还摊着的队友。
江岸此人肩宽腿长,头发和虹膜颜色比常人黑很多,又爱穿得乌鸦似的,被他靠近就像一座颠倒的铁塔逼近,漆黑冷峻,十足的压迫感。
“请问找我有什幺事吗?同学。”
人倒是礼貌规矩。
“我是帮卓成洛跑腿的,你认识收信的人吧,帮转交下,谢谢了啊。”
来者大约也是忙里抽闲,递给他薄薄一个信封,交代几句便走了。
江岸将信封正反扫视一遍,深黑的眼睛古井无波。
寄:卓成洛
他那个训练完狂吹16度空调病倒在家的球队学弟。
写信的人用了很硬的信纸,江岸的指头掐着,甚至有些硌痛。
“啥啊?这年头还有人写信?情书?是情书吗!”
还没往回走几步,江岸被一众爱看热闹的队友层层包围。
“想多了你们,”
“铁塔”所到之处人群自动分流,江岸瘫回绿茵地,曲臂遮挡着灼目的日光,声音说不上是累了还是单纯烦躁。
“不是什幺要紧的东西。”
信封收信人那角有一道新的凹痕,沉默地横亘在那个名字上。
收:江汀
他的妹妹。
江岸忽然又“腾”地站起身,速度之快让队友以为是自己耳背没听到秃头恶鬼的哨音。
再跑几圈吧。
“不是吧江岸你还跑?要不要这幺卷!”
\\
中午训练过后,下午的课最是折磨。
困倦和燥热在江岸的身体里交织,换过新衣服,汗水仍旧死缠烂打,胸前的布料黏重,连着心口往下坠。
市二中近期开始的“校园改良工程”还未推进到江岸这栋教学楼。
空调是没装的,风扇是没用的。
江岸转笔,在数学老师面前,他的脑袋就像一块河中顽石,声音有如流水流过两侧。
她班里应该装空调了。
早上让她带外套不带。
对了她现在位置坐哪,不会刚好在空调底下吧。
可别像卓成洛那个蠢货……
笔停止旋转,被江岸攥住了。
江岸擡头看黑板,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扑面而来,像把他的脑袋放进冷水里过了一遍。
往常他走神的时候就会构思晚饭的菜谱,母亲在临近的大城市做生意,通常周末回家一趟,江岸从初中就开始学着做饭。
大约最近生意兴隆,或是想起江岸升入高三,母亲请了做饭阿姨负责兄妹俩的晚饭。
江岸就此下岗。
他们住得离学校近,兄妹俩放学后会一起去菜市买菜,江岸人高马大,左肩挎着两人的书包,右手还能提两袋食材。
江汀会不断尝试抢走江岸手上的东西自己拿。
“你不要搞得我像个虐待亲哥的冷血动物嘛!”
她总会急得这样抗议,绕着江岸转,小猫一样伸手挠他。
妹妹比他矮很多,他垂下眼就能看到她头顶的发旋,肩膀单薄,细手细腿的。
“就你?虐待得了我?”
最后演变为一场菜市摊主们喜闻乐见的江氏兄妹乱战。
江岸还蛮怀念自己做饭的。
下午三节数学连堂,地狱般的课表安排,江岸听得心不在焉,到最后只是麻木地记着笔记。
终于熬到放学,江岸拎起书包就要走,犹豫一二,还是从抽屉里扯出了卓成洛写的那封东西。
卓成洛和江汀同班,他喜欢江汀,球队训练时曾不止一次听他提过,“班里那个头发很黑的女生”。
江岸一听就知道那是江汀。
他给她吹过很多次头发。
卓成洛甚至还来问过他:“岸哥,我喜欢江同学你没意见吧?”
江岸了解他这个学弟的怂人本质,卓成洛是那种排队打饭被人插队,会在脑内演练斥责一百遍,然后戳戳对方只憋出一句“同学这个阿叔打饭给贼少你别排了”的人。
大概这次也会一直怂下去吧。
“我能有什幺意见?”
他不该有意见。
江岸把信封塞进书包深处,决定等下拿给江汀。
“啊嚏!”
从空调强劲的教室走到高温的室外,江汀的鼻腔一阵不适,猛地打喷嚏。
“早知道就带上外套了……”江汀此时真心后悔没听江岸的话。
空调带来的凉意还渗在骨子里,与炽热阳光相遇的肌肤却开始汗湿,半冷不热的,磨得人难受。
放学时段人潮密集,挨挨挤挤,望过去都是各种后脑勺,江汀边走边踮脚搜索。
很快便看到那颗黑刺刺的后脑勺。
有了目标再在人群中穿行就容易多了,江汀快跑几步赶上那人。
更靠近了些,那人肩宽背直,身姿高挺如一枝墨竹,几乎占满江汀的视野。她忽然犹豫了零点几秒,没想好怎幺打招呼。
猜猜我是谁?什幺年代了!
直接喊哥?不太好意思。
黑刺刺的后脑勺动了,那人半回头斜睨江汀,“早发现你了。”
江汀不服气,戳他后腰,被江岸握着手腕拽到他前面。
“别闹,人多。”
“你怎幺发现我的?”
她盯得紧,确定发现她之前江岸头都没回一下。
“你的脚步声很明显好吧。”
脚步声、嬉闹声,广播里全损音质的《回家》……周围一片嘈杂。
江汀:?
江岸闷闷地哼笑,“‘听听’啊,你这个小名算是白起了。”
“烦人!”
回到家,阿姨已经煮好饭菜,正收拾用具准备提着厨余垃圾离开,看见兄妹俩,热情地打招呼。
“哥哥妹妹回来了呀,我姓秦,你们叫我秦阿姨就行了,菜我都弄好了,米饭在锅里,你们先吃着,有什幺不合胃口的随时和我说!”
“谢谢阿姨。”
江汀看着桌面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些恍惚。
打开家门就有明亮的灯光,饭菜的香气迎接,上一次这样是什幺时候江汀已经记不太清了。
大多数日子,兄妹俩推开门,面对的都是一片昏暗,空荡荡的,只有他们。
“谢谢阿姨,”江岸的声音让江汀回过神,“叫我们小岸小汀就好。”他顿了顿,说到。
不要那样叫我们。
只是江岸和江汀就好。
送走秦阿姨,两人一起吃晚饭,一起收拾完卫生,一起窝在了沙发里。
电扇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很难完全驱散燥热,江汀侧身去拿遥控器,不经意间碰触江岸的手臂,很小、很短暂的接触,却烫得惊心。
“天气真热啊。”
江汀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话未说完已经后悔。
废话文学大师吗我是?
说罢急匆匆换台到晚间新闻,完成老师布置的每日新闻任务。
“你放,我听着,要把今天小测补了……”
江岸起身去拿书包,翻开书本和练习册,他盯着那封信,他好奇卓成洛那小子到底拿什幺做的信纸,信封硬邦邦地卡在两本书中间,怪不得刚才背起来别扭。
不止背着膈应,看着也膈应。
仿佛有什幺咽不下吐不出的东西梗在了喉咙里,呼吸不畅,让他手脚发麻。
江岸回头看沙发上的江汀,她正托着下巴看新闻,不听话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白皙颈侧。发丝深黑,和他的一样。
白与黑的对比过于强烈鲜明,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
有时,一个眼神,江汀和江岸心有灵犀。
但大多数时候,江汀对江岸的目光实在不算敏感。
如果她能注意……
那不该是一个哥哥看亲妹妹的方式。
江岸攥紧那封信,骨节分明的五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它皱成一团,滚入书包深处。
“风扇不要对着脑袋吹,听听。”
他转身朝江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