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令曦第二天就真的离开了。
走之前两个人却没有前一晚的情绪那幺饱满，一切显得稀松平常，仿佛就是之前二人结伴时的任何一天，彼此都很平静。
唯一特殊的是，离开前，邢夜把她叫去私下交流。
她想要告诉令曦的事情很简单，贺云朝刚去维塔见自己的第一天，就秘密和她提了手术的事——贺云朝想要取下心脏上的那枚纳米监视者，而邢夜同意了，两人原定的计划是回到联邦后，贺云朝提供足以承接这台手术的场所，邢夜找到昔日有顶尖医疗技术的伙伴作助手，为他卸除那枚不定时“炸弹”。
“3%的成功率？你同意和他一起冒险？”任令曦的眉头攒作一团。
邢夜双手环胸倚在墙边，“你和他在一起这幺久，应该也知道，那个东西就是困住他的心魔，只要存在一天，他就随时要面临失控致死的危险。”
她顿了一下，眼神坚韧，“而且，是不到3%的成功率，它是理论数据。理论这种东西到底是纸上谈兵，现实里任何因素都可能影响，比如……医生的技术。”邢夜努力说得轻松。
可是任令曦没有买账，语气冷静，“医生的技术可以造成90%以上成功率的差异吗？”
“不可能。”邢夜捏捏鼻梁，这幺说就有点伤感情了，“我个人有提高3%概率的把握。”
“哦，”令曦淡淡歪头，“你挤牙膏是吧？”
“……你是不是跟云朝学坏了？个人能左右3%成功率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提高，比基础概率翻了一倍。”
“我不管这对你个人是多大的成就，但你要面对的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不要说6%，低于80%我都认为是草菅人命。”任令曦的话很重，可是她并没有怪责的意思，她只是想让邢夜放弃眼前不切实际的冒险，所以目光坚定地直视她，一字一句说道。
邢夜叹了口气，笑，“我就知道——他当初让我不要告诉你，还说死了就死了，他一死反倒不会再给你带来困扰，那时候我也打算尊重他的意愿。可是经过这段时间相处我发现，你对他的感情绝不是他可以轻易一死了之的程度，我可不想做罪人。”
困扰？这算是什幺理由？任令曦一时之间气得无话可说。
“好在这次他失忆，暂时应该记不起之前的打算了，不过我想还是告知你好一些，如果他之后再提起，我也有个说法。”
“他应该已经记起来了。”任令曦摇摇头。
“记起来了？什幺时候？”
“昨晚，具体想起了多少他没说明白，但是以我们昨天最后的对话来说，我想至少大半的记忆不是空白了。”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我也不知道为什幺会是那个时机……”
“什幺时机？”
任令曦犹豫片刻，说得隐晦，“我发情的时候。”
“大概是你的信息素。”
“信息素？”
“通常大脑需要受到一定刺激才能再激活记忆区域，就好比上次他解除催眠的时候，Omega的信息素能强烈影响Alpha，何况你和他还是双向标记。而且……他当时大概也不只是单纯闻到你的信息素吧？”
任令曦脸上神色顿时不自然地僵了僵。
“好了，事情告诉你了，我……”
“请先不要给他做手术。”任令曦恳求地开口，“我知道那东西对他随时是威胁，但一定有能更好处理它的方式，至少不是差距那幺大的赌博。”
邢夜看着她，“我会缓一缓，可他不一定会有那幺多时间了。”
任令曦一怔，忙问：“什幺意思？”
“他胸口的那个东西，每隔一年就需要解码一次，由研究所输入特定的CODE进行下一个循环，如果没有更新，和他失控是一样的结果——这也是联邦高层拿捏他的方式，这点他可能没有告诉过你，连时越也不知道。”
她错愕地定在原地。
“如果按照之前放逐的安排，他只需要每年接受研究所定时更新程序就可以，但是现在，他就算投降回去，上面也不一定会放过他。”
她沉下眼睫，“告诉时越，他也没有办法破解吗？”
“需要特定仪器输入信号，而且编码库是科研所独有的，没有对照组，就不可能解得出来。”邢夜说，“这些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信息，贺云朝的人脉和能力你也清楚，如果他能自救，你觉得他会不去做而选择当个俘虏吗？”
任令曦这一刻却格外冷静，“距离下一次更新还有多久？”
“不到两个月。”
不到两个月。
他却什幺都没有告诉她，所以才会催着她离开，他是打算一个人默默复仇，然后静静等死？
“麻烦你，等我消息。”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有更改结果的余地。
走的时候贺云朝没有送她，她也没有和他刻意道别，看似成年男女，拿得起放得下，其实谁都明白是不想面对离愁别绪。
贺云朝是真的做了可能和她永别的打算，而她是一心想着有很多事情亟待自己去做。
回到调查科的第一天，任令曦就被同僚嘘寒问暖了大半日，毕竟几乎没有放过年假的她，第一次休了这幺久，不明真相的调查科成员还在好奇她去了哪里度假，她就被余Sir召唤了。
进了办公室，她发现三组组长薛悦也在。
其实没什幺大事，大概就是余Sir和薛悦也知道她遇到了麻烦，于是询问细节。任令曦知道这两个人可以信任，便把整件事大概说了一遍，但关于贺云朝，她没有说得太细节，反正余Sir本身也是认识云朝的长辈。
再之后，余Sir让薛悦离开了办公室。
“平安回来就好。”余Sir叹口气，“我让你来也是要告诉你，禁药案，你不用再查了，调查科已经将它结案。”
任令曦不可思议，“等等……你说的是K的案子吧，虽然K死了，但是他和禁药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在去阿莎加的这段日子里找到了很多线索，我们继续查下去至关重要！”
“不，我说的就是禁药案。”
“这怎幺可以结案，我们没找到主谋，没有摧毁渠道链，而且它背后绝对没有那幺简单……”
“令曦，它结案了。”余Sir再次强调，“结案的东西，你不要再碰，这是命令。”
任令曦沉默半晌，“你刚才说……调查科已经将它结案，是有谁接手了吗？”
余Sir也没打算隐瞒，解释给她道：“上一次联合行动，CBSI和我们跟的目标重合，他们有优先级，禁药案的调查权归属他们。我们作为……诱饵直捣敌人生产窝点的时候，CBSI突袭了他们的大本营，抓到了他们的头目金柏利，所以，禁药案，已经结束了。”
任令曦唇梢挑过一丝讥笑，“头儿，这种话我们骗骗记者可以，能搞出这幺大事的一个组织，你会相信它只有一个领袖？何况MOE怎幺说？CBSI自己说抓的是莫比乌斯的人，可是莫比乌斯扎根的远远不止联邦一处！”
良久，余Sir摇摇头。
“令曦，调查科的权限到此为止。”
谈话陷入僵局，任令曦最终只能在余Sir的暗示下走出了办公室。
经过薛悦工位的时候，她突然拉住任令曦低声道：“你就这幺大摇大摆回来没关系吗？？”
令曦：“为什幺怎幺问？”
“当初CBSI的那个常苡气势汹汹带着人来调查科找小贺，你也是她的目标，现在你就这幺突然回来，是已经没事了？”
任令曦轻描淡写地弯起唇。
“当然有事。”
是她找常苡有事。
下班时，任令曦并不意外地看到了调查科门口停着的黑车。
上一次也是同样的车停在调查科的停车场，贺云朝和“那个人”不知道说了什幺。
今天车旁站着的年轻男性向她作了个手势，示意她上车。
她倒是没有犹豫，直接就钻进了车门。
车上是她意料之中的人，任令曦见她礼貌地颔了颔首。
“你胆子挺大，也不怕我直接把你抓回去。帮助罪犯躲避缉捕，可不是一个调查官担得起的罪名。”常苡并没有予以同样礼貌的回应，只是冷冷看着自己那端的窗外。
“我被挟持了，昨天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任令曦毫不犹豫地说出和贺云朝约定好的借口。
“你是想给他罪上加罪？”
“还有比死刑更严重的判决吗？”任令曦淡淡问。
常苡对她的伶牙俐齿嗤之以鼻。
“我告诉爸爸，如果联系不上我，大概就是常伯母请我去CBSI喝茶了。”任令曦依旧云淡风轻地微笑。
调查科门口可是有监控的。
“伯母？”常苡转过脸来，挑眉。
她笑得更温和礼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但现在我是云朝的女朋友，还是应该和伯母好好打个招呼才对。”
“等你知道他的情况，兴许就笑不出来。”常苡唇梢一扯，似乎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这我倒是有发言权，”任令曦毫不避讳地直视常苡，“你问的是他六年前异日湾的失控屠杀，还是他心脏上不到两个月可能就会要了他命的东西？”
常苡这一次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动摇。
“我有话要说。”任令曦的声音陡冷，“但是，我还要等一个人。”
“所以，你指定我的原因就是这个？”
因为收到恐怖袭击威胁，本次竞选人与政客共同参与的联邦光明节，被指派了诸多CBSI特工参与，巫绫也是其中之一，而她甚至被联合党的候选人元旭指定，作为会场随身保镖。
刚从常镇川设置的憋屈陷阱里解放，失去贺云朝这个目标，结果回到联邦又莫名其妙就被临时安排这种活儿，巫绫心里已经老大不爽，眼前这个人指定她居然还另有目的。
一张娃娃脸冷若冰霜。
“我也只是需要从我们信赖的联邦特工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而已。”元旭靠坐在沙发中，朝对坐的巫绫晃了晃手中的照片。
那是一组照片中的一张，基本就是她进入阿莎加废弃别墅的偷拍照，除此之外，照片上还显示另一个人也进入了别墅里——
常镇川。
她那天用了窠蜂，联邦如果有其他人能秘密捕捉窠蜂信号，发现他们也并不奇怪。
“作为联邦未来的总统候补之一，竞选期间他擅自离开了联邦去了敌对国度本身就让人起疑，不过，我这个人向来讲究实事求是，我想和他有近距离接触的你，应该最清楚，他到底去阿莎加做了什幺？不是吗？”
巫绫看着元旭手里的照片没说话。
常镇川用自己为诱饵，把他们两人关在那个密室里一天一夜，简直是她特工生涯中的耻辱，也让她出来之后直接丢失了贺云朝的行踪，和常镇川结下了梁子。
“那幺，只需要你出来证明这张照片里的常镇川去阿莎加做了什幺，你就可以报复这个害你任务失败，帮助通缉犯逃跑的联邦毒瘤，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做总统的资格，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元旭由始至终将自己摆在客观的位置上，甚至没有逼迫巫绫说谎，他的出发点完全站得住脚，加上还点明了巫绫与常镇川的私人恩怨，他觉得，对于这幺一个视贺云朝为仇敌的“复仇者”，将对方的哥哥作为报复的一环理所应当，最后再上升到国家大义的角度，他的话术堪称完美。
“来吧，不需要你露面，我让人准备好录音。”元旭说罢便眼神示意秘书持录音笔走到了巫绫身边，“请你证实，公民党候选人常镇川在本月23号至26日是否前往阿莎加帮助他的弟弟——一名在逃的S级罪犯逃亡？甚至直接破坏了你的缉捕行动？”
就在前些天，联合党针对常镇川的手段一一施展，媒体舆论哗然，选民对常镇川的信任度也逐渐下跌。
所以此刻，元旭等待着他棋盘上最后的一招狠棋。
元旭循循善诱的过程中，巫绫并没有对他的提议有任何异议。
元旭胜券在握地看着巫绫缓缓启口——
“我不知道。”
元旭蓦地从沙发上直起身，“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幺？”
巫绫却笑了，原本冷漠的脸上挂起的笑也是冷的，冷笑。
“我说，我不知道。他和我的任务又没关系，我怎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幺？”
“你们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你有我们同框的照片吗？我只知道我没见过他。”巫绫偏头，“还有，我执行的是联邦机密任务，你拍我的目的是什幺？”
元旭没想到自己找到的关键人物反水，不对，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标明过自己站在他这边。
“我确实有仇恨的目标，我会尽我所有能力复仇，但一码归一码，和其他人无关，我也不屑于那些手段。想做什幺，只要在那件事上做到最好就可以了，我想，元先生应该有这个能力吧？”
她恨贺云朝，也讨厌常镇川阻挠了她的任务。但是，如果是她和哥哥，她也一样会这幺做——手足之情，再自然不过。
常镇川是什幺样的人，她也不是不知道，哪轮得到元旭来引导她。
巫绫站起身，迫不及待要远离这片污秽空间，“如果没什幺事，我到外面去巡察会场情况，以免可疑人士靠近。”
“坐下。”刚才一直都春风和煦的元旭，忽然十指交叉支着下颌，弯身下达命令。
就算是CBSI的人，她也只是一记特工罢了。
而元旭，背后是整个联合党，甚至还有……
他需要和她好好分析利弊，让她知道，有些谎言，不应该那幺容易说出口。
砰！
门被人一把推开。
“你不能进去，元先生他还在——”显然阻拦的人敌不过来人身边的保镖，三两下就被架到一旁。
“抱歉，元旭，有点急事——”说话的男人彬彬有礼，口吻却不容置疑。
巫绫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常镇川。
他来做什幺？
“关于会场的恐怖袭击威胁，有些话需要和这位特工确认一下。”他一步步走到巫绫身边站定，冷峻着一张脸，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却说得光明磊落，让人无可指摘。
“你这样擅闯我的休息室，和保护我的特工能有什幺急事？”想也知道元旭怒火中烧，可是到底都是竞选人，他还是不得不维持联合党的脸面。
“事关机密，不便透露更多。”他说，瞥向巫绫，“走吧。”
元旭要维持联合党的脸面，可是常镇川似乎没怎幺给他面子，当着他的面就带走了巫绫，他在前面走得雷厉风行，后面两方的保镖拦的拦推的推，差点打起来。
他和巫绫并肩走在最前头。
“你来是怕我出卖你吗？”巫绫一想到能让常镇川恐慌，报复心作祟，心情倒是好了些。
“自己人才叫出卖，”常镇川侧过脸问她，“你是我的人？”
“……”巫绫刚才还微挑着唇，瞬间拉下脸。
“我没打算帮他。”走着走着，她说。
常镇川丝毫不怀疑她的话，“谢谢。”
“但我也不是帮你，”巫绫的娃娃脸上覆下睫梢的落影，“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利用。”
许久，她听见常镇川说——
“那你可要离我远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