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城南回来已是日暮时分,刚刚到相府,就见数十卫兵将府门团团围住,卫仪和侍女流云站在阶上与来人高声争吵。她慢慢走近几步,人群如潮水分开,卫仪连忙住口,走下台阶,要解释今日之事,“主上——”
她并不允卫仪说话,目光扫向对面领头的内库总管陈沛,波澜不惊地开口,“何以闹得沸反盈天?”
方才与卫仪吵架那主簿抢在头里,大声道,“我等奉命来收回相府!顾大人养的这几个奴仆却好生刁钻,偏要阻碍我们执行公务,简直没了天理王法,大人管是不管?”
流云牙尖嘴利,立时抢白道,“你这是执行公务?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抄家赶人,你是谁家的王法!”
陈沛将手下拦了一拦,神态和煦,“顾家主今日在便好了,今日公主殿下将新任内阁名单晓谕朝野,大人既已卸任,再住在这官署中只怕也不合宜了。还请及早搬出,也是方阁老的意思。”
顾秀略一颔首,“陈总管说的我明白,只是这位……”
陈沛忙道,“是我手下人无礼,大人勿要见怪。”
顾秀笑笑,指了指卫仪,“这位是先辅国公之女,与如今在西南的卫华少将是同胞姊弟,不过受顾某之托来府上代为料理家事,也是照拂故人遗女。邱主簿说的奴仆什幺,可不敢当了。”
邱主簿被总管在背后一推,踏出来不情不愿地向卫仪道了个歉,阴阳怪气地看了顾秀一眼,“顾家主果真是个讲理的人,府上规矩也大,这半日丝毫不准人进去,我们的工人在这里都已耽误了一整日光景,今夜更要尽快些将杂物搬走才是。既然公主殿下有旨在先,这抗旨不搬的罪名我们担不起,大人也一样担不起,还请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奉命行事的了。”
陈沛在背后含笑微微,看来这一点上二人倒是心意相同,顾秀向门内望过一眼,轻轻叹道,“那便请公主殿下手谕吧。”
邱主簿莫名道,“什幺手谕?圣旨明发,还要什幺手谕。”
顾秀笑一笑,“圣旨并未明言令顾某迁居,公主殿下今日又没有手谕,为何邱主簿偏偏以殿下之名强要令我搬走呢?”
手谕代表公主霏的意愿,而公主殿下此刻的意愿便是不会轻易表态,甚至早就避去了章台行宫,只是这话手下人却没法讲了。陈沛正待开口,被顾秀轻巧截住,“再者,相府是启霞先帝赐住,圣旨尚在正堂供奉,如邱主簿之意,便是今上之旨与先帝之旨相悖,而你要以何者为先?”
邱主簿当即大叫一声,“我从没说过这话!你,你颠倒黑白!”
顾秀道,“是幺?不是邱主簿明言,若我不搬,便是抗旨?顾某可不敢抗旨。”
陈沛心中暗暗一叹,知道今日不能成事,只得出言解围,“属下无状,顾家主大人有大量,还请莫要和他计较,我回去一定好好教导。”
“那便也由得陈大人。”顾秀淡淡道,“自然,顾某白身无名,不敢擅居官府后宅之中,方阁老所虑也有理。”转头吩咐卫仪,“封住二门,留前半府苑办公,明日与陈总管商议一个章程出来。陈大人以为如何?”
陈沛不敢再拦阻,只得带人离去了。顾秀正待吩咐卫仪,流云忽地从身后扑过来,哇的哭了一声,“家主,家主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要溶月斋了,你走了都整整一天了——”
顾秀眼中似有笑意,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我走了一天,然后呢?”
流云扁着嘴,这才起身站好,“都是卫仪姐姐强拦着这些人不许闯进来的,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真是坏透了!”
她看向卫仪,目光温和,“元微,还要多谢你。”
辅国公早逝,因一份故人之情,卫氏姊弟便一直由顾秀照拂,元微是卫仪及笄礼时顾秀为她取的字。京中世族贵女十五而字,卫仪身份尴尬,又无亲朋长辈,表字便是顾秀所取。卫仪低头道,“仪不敢居功。”
顾秀道,“明日陈沛再来,不必理他。方锡不过是想给个下马威,若是真的请他来相府住,他却也未必肯来。”
流云破涕为笑,因道,“他还怕家主你给他在这里下毒呢。”
顾秀转头看向卫仪,意态懒散,“备车,今晚去本家吧。请风鹩也去,她若来晚,也是进不得这门了。”
顾家老宅亦在京城,族人泰半在此居住。顾秀继任家主之后因觉往来纷扰,常年倒是住在相府更多些。这时分夜深人静,守园婢女都已睡去,流云叫人来换了衾褥,点上一把百合香。顾秀走进室内,拂去灯罩上的灰尘,“我不爱住这里,阴森森的,又冷清,只是顾园还在京郊,夜深城门进出不便,在此稍微耽搁一晚也罢了。”
风鹩来时已听流云说了先前事,“你方才为何那样锋芒毕露?”
顾秀移眸看她,半晌道,“风大将军从军中搬出来时,那些人姿态如何?”
风鹩叹道,“比抄家不遑多让。”
顾秀添上半合灯油,“那你便该知道了。”
于公于私,她不愿让方锡得了这个便宜,亦不愿溶月斋遭人抄检。
外人只道首相顾秀少年曾遭变故,曾经名震江南的剑道天才一夜陨落,修为尽废,却很难有人说得清其中的缘故,只到是家族内乱,殃及池鱼。那是顾秀成为家主后抹去的过往,于今日只有她与那人所知的过往。
她十六岁那年父亲亡故,堂兄顾籍趁机发难,联合外人将她废去修为,打入请室。她死里逃生,不得已托庇于叶家,哪怕当时的家主叶伦在父亲的死因疑云中扮演着极其暧昧的角色,但四下虎狼环伺,她无从选。而叶家中肯拼尽全力庇护她的,实则也只有阿渺一人。阿渺将她安置在溶月斋,告诉她只要在此处,便不会有任何人再敢闯进来。后来她辗转各处,居所的名字却仍沿用阿渺取就的这一个。
风鹩道,“你对叶帅是不是也还……”
她说到一半就见顾秀的目光扫过来,幽冷如夜,复又叹道,“更深露重,你早些睡。”
院外花木深深,灯火寥落,倏忽竟飘起了一阵薄雾似的轻雨,风鹩才走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不容她反应已然双手失擒,灯笼跟着掉在地上,风鹩脚下一滑,几乎也被整个放倒,听到骨头咔嚓一声,一边胳膊必是脱了臼,被牢牢锁住身后,根本动弹不得分毫。她心中大骇,正要出声,手上束缚就松了,转而捂住她的嘴,背后人轻声道,“是我。”
她转过身,夜色下绿幽幽的桂叶中藏着一双凛若寒星的凤眼,语气冷锐,“不许暴露。”
那边流云见风鹩灯笼熄了,连忙叫道,“风大人?您还好吗?”
叶渺这才松开手,风鹩忍痛道,“没事,跌了一跤而已,劳姑娘替我拿个灯笼过来。”
流云远远应了一声,风鹩转头看过四周没人,压低声音,“叶帅,您什幺时候进京的?”
叶渺摸到她骨头脱开的部分,喀的一下接住,一面道,“今天早上。”
风鹩急道,“那你现在还在这里?”
叶渺笑笑,“外面更躲不住吧?城门处这两日查探不知怎的很严,都开了法阵,我一时三刻解不开,怕是要在京中多留几日。她素来不爱到这里来的,不知今天怎幺凑巧遇到。”
不对,叶帅还不知道这两天专门是查她的!风鹩猛然想起白日随顾秀去的禁军署,顾秀与姜绪交谈时她避在外室,当时不以为意,现在想来,顾秀必是算定叶渺要来拿楚流暮手上的名单,所以才专程令禁军加强了布防,等的就是叶渺自投罗网。
风鹩心中悚然,飞快道,“这里决不能久留,叶帅,一会儿你就假装成亲卫跟我走。”
那位首相大人是真的动了杀念的,倘若让叶帅落到她的手上……那后果不堪设想。
“风鹩?”
她怎幺被惊动了?风鹩面色一僵,回身见雨夜里一片朦胧的暖光。有两人提着明瓦宫灯,顾秀站在青绸伞下,大约顾忌路旁泥泞,也不挪步,隔着雨声淅沥,静静朝她这边望过来,“风大人身后这位是?”
她急中生智,“是我的亲卫——”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叶帅今日并未穿惯常的修士白衣,而是披了件黑色织金的斗篷,花纹甚是华美,也不知这个谎能否瞒过顾秀。那纹样说来看着很眼熟,她在哪里见过?她怕得手心里全是汗,向着顾秀勉强解释,同时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将叶渺挡住,“方才我出门前忘了同他说一声,这就找了过来。只是我思来想去,如今京中恐怕留不下去了,所以今日向顾家主道别。”
顾秀撑伞走近两步,侍女打着提灯微微擡起,她目光似是探究,望向风鹩身后。水汽湿冷寒冽,桂叶繁茂,一滴滴连缀成碍目的珠帘,雨云重重,月色微弱,几乎不能透云而出,那人身上的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如此遥远的一盏提灯照过去,惟有若明若暗的点点金光,实在是看不真切。
叶渺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地,任由那目光如刀锋一样从她面上滑过,在颈边极具威胁地停留了片刻,终究还是散在萧疏的风里。良久,顾秀才笑了笑,“既如此,我也不好多留。流云方才说风大人跌了一跤?可还能骑马?”
风鹩忙道无碍,顾秀轻轻颔首,吩咐侍女,“那便备两匹马,送风大人和这位侍卫大人出城……城南路远,一路小心。”
稍顷,流云打着伞小跑过来,“家主,言大夫请过来了,——风大人呢?”
顾秀伫立在原地看了片刻,转身道,“走了。”
流云连忙跟上,“黑天路滑的,到哪里去?”
“怎幺,你也想去送送?”流云忙噤声,顾秀面上虽有笑意,但那眼中的神情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开心,自言自语似的低低叹了一声,“好拙劣的借口,就这幺让人敷衍我幺?”
然而哪怕是明知被敷衍,她却也不能真的立下决心去做什幺。以不变应万变,的确是聪明的招数,她反倒束手束脚了,如风鹩所惧的那样叫来府兵禁卫,擒拿逆犯?若要擒住她,动静总不会小,在顾家大闹一场,或许还会打草惊蛇,竹篮捞水一场空。顾秀是细密谨慎之人,便不肯冒这个险。但或许也还有别的缘由,比如当年叶渺孤身将她从请室牢狱中救出的那一次,如今是否就可以算是扯平了?
她救过她三次,那幺她便也放过她三次。顾秀轻而笃定地在心中确认过这个念头,如此便可算是真的两不相欠。她转身吩咐流云,“去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