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二十一年,启阳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京中形势愈发紧张。
十三岁的裴元熙被召见到皇帝养病的寝殿中。
一进门,扑鼻而来的就是浓郁的药味,苦涩的气息仿佛要凝成实体,压着人透不过气来。
初具成人身形的少女皱了皱眉,闻到这个味道反胃得下意识想要作呕。
皇帝的贴身女官领着她来到床帏前,一层薄纱隔绝了母皇与她的视线,只能依稀看见那个已经年老的女人瘦骨嶙峋的手背和蚕被下薄薄一层的病体。
其实启阳帝的病在早年就已初显,只是御医们并未能诊断出是何种病,只能归为绝症之一,一直用着名贵药物温养着龙体,但年近古稀,再加之政务操劳,启阳帝的身体依旧往着恶化的方向发展。
这一天,启阳帝突发状况,咳血不止,众臣惶恐,但所有人都能预料到,这或许是皇帝大限已至,该开始趁早做准备了。
裴元熙沉默地站在床帏前,其他大臣太医都低着头跪在外头,等着启阳帝的发话。
“熙儿......”苍老但仍具威严的女声从龙床内传来。
她伸出那只消瘦得已经只剩骨架的手,僵硬地挥了挥。
女官便自觉带着一众无干人员退出寝殿,将空间留给母女俩。
少女不再避讳,将隔绝两人的床帏掀开,跪在龙床的脚阶上,看着已经病入膏肓的皇帝。
那只手缓缓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摸了摸,似乎是在通过这个方式来确认膝前的女儿。
“母皇,儿臣在呢。”裴元熙的太阳穴有些鼓胀,在一跳一跳地,这是当某种不可预知的大事即将来临时的紧张和苦涩感。
“我已时日不多......不能再教你什幺了。”
“母皇怎幺能说出这样的话,儿臣年幼,不堪为君,还有好多儿臣没有学会的东西......”褪去了青涩的眸子多了几分责任和稳重,但她眼眶微红,盯着床上一脸病容的女人。
“熙儿可有怨我,不曾给你选择......”启阳帝咳了咳,她睁开耷拉的眼皮,一双苍老的眸子已不再清澈,幽幽瞳孔盯着床前唯一的继承人。
裴元熙沉默了几息,随后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为君者,不怨命运,只谈责任,生在皇家已是万幸,能受天下敬仰,更是儿臣之荣幸......”
脸色苍白的启阳帝看到女儿这副认真的模样,竟也笑了起来,唇色都红润了几分。
少女疑惑地望去。
只见启阳帝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还是这般口是心非的性子......”
“我——”裴元熙瞪大眼睛,想要反驳什幺。
只是启阳帝摆了摆手,阻止了她的话,“事已至此,熙儿你便只要知道,皇权是你最大的仰仗,日后......你想做什幺便也无人反对你了......”
一次性说得太多,女人忍不住再次猛烈地咳嗽。
看到母皇紧皱眉头艰难地咳嗽,单薄的身子都在颤动,她的心都被提了起来,想要叫御医进来。
启阳帝阻止了她,继续说道:“你记住我说的话了没。”
裴元熙沉重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母皇这是在劝诫她要好好为君,要将皇权好好捏在手中。
启阳帝大概看出了女儿的心里话,只是这个唯一继承人实在年幼,有些话她似乎并不能理解太多深层的含义。
女人吩咐裴元熙给她端了杯水,她饮了几口才压下了一些喉间的不适。
两人难得的母女温情,竟是在这种场合。
以往的启阳帝并不会对女儿说太多,除了亲自教导帝王之政,便是嘱咐她的学业之事,很少会说旁的话,在太子过去的近十四年中,启阳帝近乎以揠苗助长的模式教导太子,恐怕也是早已察觉了自己身体的问题。
在这间充满了药味的寝殿,启阳帝拉着她说了很多话,裴元熙感觉自己都快要记不过来了,甚至想拿个纸笔记下来,但启阳帝没有允许。
启阳帝睡前,低声喃喃地说着一段话,“朝堂老人太多,利益捆绑,人心难测,宗家和徐家野心不小......要多堤防他们的狼子野心,若是必要时候,可以找施家和颜家帮忙......”
“待我死后,便也只能帮你一点了......”
女人说的很含糊,并未交代最后一句中的帮忙指的是什幺,便合上眼睡下了。
裴元熙见母皇合上眼,吓了一跳,颤抖地探了探了女人低缓规律的鼻息,才放下心来放下床帏走出寝殿。
她脸上十分沉重,垂着眼,暗暗消化着母皇今日交待给她的话。
只是她没想到,那句话便是母皇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三日后,皇帝驾崩,天下悲痛,举丧百日。
太子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便急着接手朝堂政务和主持先帝丧礼。
所幸政事方面,裴元熙早有接触,倒算不得太过棘手。只是先帝生前早已拟下圣旨,殉葬人数多达百人,不仅包括后宫的一些皇夫,还有那些皇夫的母族。
这件事轰动朝堂,许多臣子抗议,使得作为新帝的她压力十分之大。
裴元熙虽年少,却也不尽是轻听臣子之言的人,她相信母皇不是无的放矢,联想到母皇生前交代的那句话,她暗中派人调查了殉葬名单。
结果也让她大吃一惊。
或许这就是母皇嘴中说的最后一个“帮忙”了。
殉葬名单上的皇夫以及他们的母族多有结党营私,远在京外竟暗藏势力,把持着一部分的权势和财政。
将威胁裴家的皇权统治......
她没有打草惊蛇,更没有公布这份调查报告,而是顺水推舟地迎合了先帝圣旨,以儿应孝母、不违帝威的名义将那帮人秘密解决了。
也是这一件事,让朝堂大臣们意识到了新帝虽年少、却也不好糊弄的事实。
虽是记在先帝的名上,但这幺多条人命却是经裴元熙之手解决的。
此事一过,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尚躲在母皇羽翼下的单纯太子,而是真真正正成为了大安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