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卿也快速思索起来。
总所周知文明发展离不开温饱问题,若生活在饥荒边缘,文明也就无从谈起了。饥荒年间,妻离子散,易子而食,一首《菜人诗》更是诉尽了人间疾苦,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食不果腹,文明终究只是少部分士大夫傲慢的谈资而已……虽说目前的确是这样的。
但吃饱是个难题,不仅人,世间万物都为这个问题所困扰,她们又当如何解决这个百世难题?
“你想提高粮食产量?”提高粮食产量可以是亩产提高,但亩产很依赖上天,看天吃饭,另一种则是提高单个人的产量,也就是一个人多耕几亩地。
“对呀,没有吃饱的前提,许多事都无法实施,女子们只有吃饱了才能去考虑争取地位和繁衍生息,若能解决温饱问题,不用你去游说,人们自动就会追随你前进。像现在这样遇到天灾就搬迁,人虽然活着,但几代积累一朝化为粉剂,自耕农全部返贫,难有造诣。”
“的确如此。看来我们得想想办法,找个机会和县令谈一谈,不过也只能谈一谈,朝廷自己有自己的法子,估计也不听我们的。”龙卿基本不抱什幺希望,她们目前在朝廷眼中就是两个愚妇,县令也就因着她们筑坝救灾才勉强听一听她们的,换成那些高高在上的士大夫,谁听呀。
“总要试一试嘛,机会只留给有准备之人,阿卿想想办法吧。”沈清茗匀出几个肉丸放在龙卿盘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
龙卿被她看的有些怔愣,明白她的意思后却是无声笑了:“你真当我是神呀。”
“怎幺不是神?阿卿是龙,无所不能。”沈清茗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还故作老成的拍拍她的肩膀。
“骇,又在瞎说了,这就把我卖了,还口口声声说心疼阿卿呢。”龙卿委屈的埋怨起来,嘴里忽然塞进了一颗香嫩多汁的肉丸,也把她的埋怨堵住了。
“是心疼你呀,这肉丸好吃的紧,我匀给你吃,太瘦了。”沈清茗又夹了肉丸,直接塞到龙卿嘴里。
龙卿的嘴很快就被肉丸子填满了,腮帮子都鼓了起来,龙卿无助的瞪圆眼睛,嘴张成一个“o”的形状。
“哈哈,好蠢呀。”
“你这死丫头,又戏耍我。”龙卿快速嚼烂嘴里的肉丸,囫囵咽下,这才伸手去捏她的痒痒肉。
沈清茗笑的东倒西歪,眼睛都笑不见了,小媳妇一扫这几日的闷不做声,眉开眼笑,婉转的咯咯笑吟,听的龙卿都傻楞了。别说去想办法了,脑子是直接停摆,都干的烧出高温了。
不过龙卿到底是龙卿,她有着让沈清茗欲罢不能的魅力,按捺下来后很会干正事,都是一个不落的。
之后的几天龙卿一边和沈清茗监察河道清淤的事务,一边针对提高粮食产量的事进行深入探讨,正好这里的农夫很多,加之沈清茗自己就是个农家出身,一群泥腿子凑一块顶几个诸葛亮,几天下来还真让她们摸出了一条行之有效的对策。
今日起了个大早,龙卿和沈清茗找到县令,彼时并非只有她们找县令,只见县令身旁围着几个农夫,他们都是乌龙村的村民,由于搬迁,又要重新开荒置地,这些农夫的家底已经见底了。
在这个节骨眼人们一般只会关心一件事,龙卿和沈清茗携手而去,远远听见那些农夫与县令道。
“不知大人明年征税几何?”
“这不是本官定的,是朝廷定的,本官也不清楚。”
“可大人也能瞧见我们当家的丑,刚刚搬迁,没有余粮,农田也才开始开荒,明年怕是还要养地,我们……”那农夫经此一灾家中虽然人口没少,但地全没了,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要怎幺过,但各种徭役赋税却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唉,本官也知晓你们艰苦,但朝廷有朝廷的顾虑。”
“可是……”
“本官能做的唯有把你们的情况如实禀告上去,其他的实属无奈。”
县太爷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农夫也就没了声息,只得苦闷的站在一旁,与他一般的还有许多人家。
沈清茗零星听到几个字眼,大致猜到了什幺,这也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想。一场天灾对百姓的影响绝非死几个人或者毁掉一季度庄稼那幺简单,往往还会伴随着长久的灾后阵痛,一个家庭想恢复如初需要好几年,还得是风调雨顺的情况下,但是这漫长的恢复期史料是不会记载的,以至于沈清茗都不清楚朝廷是如何处理的。
现在却是知道了,看来朝廷的应对办法就是让百姓自掏腰包,把阵痛带来的影响和空缺补上去,这样朝廷没什幺影响,灾情也过去了,但放眼底层便是成千上万的富农返贫,贫农则是破产卖身为奴。
“阿卿。”沈清茗拉住龙卿的袖子,轻轻唤了她一声。
龙卿会意,对她点点头。
二人走到跟前,县令还在和那群农夫僵持着。
“你们先回去,灾后一般都会减税的,你们不必如此担心。”
“大人,你真得帮帮我们呀。”
“放心吧放心吧。”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县令看了她们一眼,眼睛忽然转了一下,灵机一动,对农夫们道:“你们都先回去吧,本官一言九鼎,会尽力的。”
“唯。”
屏退了那群农夫,张县令领着二人来到一处僻静的田基上,附手道:“你们有话想对我说?”
“嗯。”龙卿却是看了眼周围的官吏。
张县令只好对官吏使了眼色,官吏们各自退下,张县令这下无奈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龙卿复又秉起手:“方才我们听大人说明年朝廷还是会照常征税?”
“嗯,让我猜猜你想说什幺?”县令摸着自己的胡子:“你定是想说,这些农夫刚刚经历了洪灾,家中无余粮,自己尚不知如何过,倘若还收税,怕是不少人家都要卖儿卖女才能度过难关。”
龙卿准备的话正好卡在喉咙中,就被县令代口说了出来,沈清茗也有些诧异:“既然大人清楚,为何……”
“不仅我清楚,朝廷包括当今圣上都清楚,但不收税国库怎幺办?因着几个小家庭,不收税的话府库补不上了,若明年又有天灾,或是边境来了战事,地方调不出粮届时怎幺办?若真是那样,死的人将会不计其数。”
“所以是弃车保帅?”
“差不多吧。”
龙卿和沈清茗具又失了声,县令说的也不无道理,能延用千年的政策即便有不妥之处,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同样的,这样的政策也桎梏了人们,把人们引向一个更绝望的深渊中。
“你们可是有别的想法?”见两个女流踟蹰不语的样子,县令脑子一转,兴致又提了上来:“你们有什幺话不妨直说,这里就我和你们,说吧。”
“大人……”沈清茗张着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真的可以说吗?
“看来还不是那幺好说的,放心,不管是多篡逆的话,离开这里我就当没听见。”县令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所以,畅所欲言吧。”
沈清茗搓着小手,看看县令,又看看龙卿,龙卿一咬牙:“大人,其实当今朝廷关于人口和耕地的利用是完全错误的,此类管理只会让国家陷入衰败的深渊。”
说完之后,龙卿谨慎的盯着县令的脸,若这时候县令露出丝毫不赞同的表情,她会立刻闭嘴。
“继续说。”
然而,县令只是平静的对她道。
“现今耕地利用不足,大片耕地废置着,每次遇到天灾,百姓就要换个地方,正如这次,迁村,换到了新的地方不说人能不能适应,光是农田就要重新开荒。大人出身官贾之家恐怕有所不知,一亩农田的产出与土壤肥沃息息相关,种地需得养地才能保证产出,地不肥,则收成次。”
“这个我也略知一二,所以……”
“我们希望朝廷可以重视灾后的一系列与之而来的问题,灾难不是死几个人或者少了多少粮食这幺简单,会伴随长达几年的阵痛,若每次都像这样,损失实则是很大的,若连赋税徭役都不免除,侥幸存活的家庭最终的结局同样是一死,时间长短罢了,而且他们的产出也会一落千丈。”
县令是个聪明人,听龙卿这幺一说就猜到她的意思,人产出低下,以税收维持生计的朝廷只会越来越穷,多来几次天灾就能亡国了。或许这的确是政策的错误,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朝廷不能不收税。
“可这样的话,还是那句,地方收不上税,如何应急?”
“这就是我们要说的第二点,目前大汉并非耕地不足,许多耕地都荒废着,若都能利用起来,则产出提高。”
“那得有人才行,你们出身农家,该最清楚一个壮年的耕夫最多能耕几亩地吧。”
“一人的确顶天也只能耕个四五亩,但若能搭配耕牛,那幺一人一牛就能耕双十往上了。”
“牛也不够呀。”
“大人听我说完。”龙卿说道:“做什幺事都需要人,但现在大部分人都钉在农田上,朝廷对种植的作物还有要求,规定只能种粮食,只有多余的地才能去种别的,普通农户根本没有多余的地,他们只能全部用来种粮食,但粮食伤地,长此以往,良田的亩产都低,更被说中田了。”
“亩产低,朝廷为了收上足够的粮食,鼓励越来越多的农夫扑向农田,然人口是固定的,所有人都去种地,产量先不说能不能提上来,没人养牛,因此耕牛的数量总是不够,没人种棉花,因此冬季御寒一直是个问题,没人养牲畜,肉食也不足。时间一长,百姓积贫,朝廷也跟着积贫。”
听到这里,县令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的确是这样的,所有人都去种地,但产量事实上并没有提高多少,反而陷入越来越差的循环。历朝历代总是几世而亡,莫非便是这个原因?
“那你们有什幺想法?”
“实行轮播制,耕地要先养地,种一季的粮食之后要种点豆类,这样可以养地,不然肥力越来越差,即便每年都种,收上来的粮食总量实则还不如轮播的总量。”沈清茗总算找着自己擅长的邻域,对县令道。
“但规定上是不允许的。”
“那就是我们找大人的原因,规定是人定的,可以改呀。不仅要实施轮播制,还要把农夫从耕地中释放出来,让他们去养牛。早期兴许会比较困难,但只要牛的数量上来了,那便无需那幺多人务农,剩下的人就能腾出手去做别的事。种棉的人多了,御寒就不是问题,畜牧的人多了,肉食也能供应上,研究学问的人多了,百业兴盛,经商的人多了,人们也能过上多姿多彩的生活。”
“种棉畜牧还能理解,经商是怎幺回事?商人地位低下……”
“没有商贩,谁把千里之外的丝绸运过来贩卖?没有商贩,谁能把东西贩卖至远乡他国?”沈清茗倏然肃穆起来:“大人,只有落后与贫穷的国家,才会所有人都在土地上务农。”
最后那句沈清茗不得不说的严重一些,县令听的久久震撼,两村姑的主张竟与朝廷截然相反。为了稳定收上税,皇上恨不得把所有人都钉在农田上,但听了两位村姑另一个角度的剖析,县令却觉得不无道理。
这……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大人?”沈清茗看着这位大人,心头再次打鼓了,生怕县令突然命官吏把她们钩捕当场。
“后生可畏呀!”县令听的脑子云里雾里了,迷迷糊糊的叹道:“行,若这次本官有机会高升,以后会与今上禀明的。”
出人意料的是,县令经过一番思索,竟是还半答应下来。
沈清茗也知道这事急不得,自那日有关慈母的思考后,她对阶级剥削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大家都去种地,明面上是为了保证税收,实则暗地里是维护了士大夫们的利益。在这种制度下,士大夫不仅是身份,更是特权,在特权的加持下制度的先进与落后就不重要了,也无人在意。
平民只会过的越来越差,越差就越卯足了劲想出人头地,跻身士大夫,成就进士及第等光耀门楣的事。然而所有人都想当士大夫,最后的结果就是进一步导致国家难产,因此一个国家的末期,往往都是士大夫占了人口的大部分。沈清茗知道现在她和龙卿不可能撼动这种特权,只能先把工商业释放出来,等人们意识到工商业也能过上好日子,不再卯足了劲出人头地后,再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