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金送走了看诊的大夫,回来便见沈朝颜自己下了床。她吓得一哆嗦,赶紧上前将人扶住了。
两人行到案边坐下,沈朝颜发着呆,眼神却落到上面一册话本子上。
有金想起来,这是茶然居那个专讲探案故事的林先生写的。
之前从白医师的值舍里找来,是被当成调查资料搬回了府,而如今,这些都要算是白医师的遗物了。
她觉察到沈朝颜情绪低落,赶紧笑着圆场道:“奴婢下午只顾着担心郡主,倒是忘了把这些东西都清一遍。”言讫,有金抱起案上的话本,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沈朝颜叫住了她。
略微昏暗的室内,沈朝颜看着那几册页角卷曲的话本,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李翠儿生前,爱看这些青天老爷为民伸冤的故事。
她看着有金手里的东西,淡声吩咐,“扔了可惜,回头你打听下李翠儿的尸体衙门怎幺处置,找个地方将她埋了,把这些一并烧给她吧。”
有金愣怔,半晌应了句“是”,抱着手里的东西退下了。
天边的霞色褪去最后一点红,沈朝颜行至案后坐下,拨亮了面前的烛火。
微亮中,一个人影缓缓行出。
沈朝颜一怔,擡头便撞进一双沉黑的眸子。他穿了件玄色直领大襟衫,饶是烛火昏黄,也掩不住他脸上的疲倦和苍白。
沈朝颜并未想太多,单刀直入地问:“李翠儿的事,你为什幺瞒我?”
谢景熙似是早料到她会问什幺,默了片刻才淡声道:“是臣思虑不周。”
沈朝颜真是被他这句不痛不痒的“思虑不周”给气笑了。她哂了一声,冷言诘问,“你实则早就猜到会有刺客前往刺杀李翠儿,对不对?”
“你之所以同意我见李翠儿,就是想给刺客一个动手的机会,对不对?”
沈朝颜语气凛冽,接连两个问题,一句比一句愤慨。而对面的人只是沉默地站着,神情难辨喜怒。
沈朝颜真是受够了他这种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态度。他好像也总是这样,疏淡、寡言、捉摸不透、阴晴不定。
身处世间最为诡谲的环境,沈朝颜从小便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从放浪形骸到精于算计,从刚正不阿到奉承阿谀,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从未见过有谁如眼前的人一般。
他像明月高悬,有其清冷,也有其光华,看似独当一面,时而也不堪一击。他身上似乎藏着许多秘密,以至于他习惯性地将自己锁在某个角落,习惯性地只肯相信自己。
生平第一次,沈朝颜对他生出了惧意。倘若凉薄如谢景熙,她很难得知,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因她想起谢景熙曾对她说过,朝堂如局,身在其中,人人皆为棋子。
沈朝颜冷笑,问谢景熙到,“所以这一局,李翠儿早就是颗弃子,对不对?”
面前之人神色不变,半晌终是开口道:“臣早说过,拿不到想要的东西,便是与死人无异。”
“那我呢?!”沈朝颜反诘,“李翠儿是弃子,那我是什幺?你的另一颗,诱敌深入的暗棋?”
两人都静了一息。
谢景熙张了张嘴,却发现对于沈朝颜的控诉,自己当真是无从辩驳。
实则今日之前,他都只把沈朝颜当作是一个需要控制的变数。方才朝堂对峙的某个瞬间,就如之前每一次一样,谢景熙是犹豫的。
正如张龄所说,从此往后,他便从入朝以来单纯的查案,变成了担负更多责任的负重前行。
曾经在千秋宴的那场宫宴上,他权衡利弊,没有为沈朝颜挺身,当时他把自己视作是那个被烧伤的人。
因为自顾不暇,所以独善其身。
可是不知道从什幺时候开始,那个人竟在他心里扔下了一颗种子,时至今日,已经蔚然成荫。
他再也不能强迫自己忽视,或者逃避。
可当下,谢景熙又犹豫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沈朝颜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看似骄纵跋扈、冷心冷情,实则对身边之人都有着真切的怜悯;而他,因着那场梦靥般的大火,早就变得麻木不仁。
摆在他面前的那条路,注定不会是平坦通途,它会将他引向何处,谢景熙自己都不得而知。
所以,谢景熙方才就一直在想,倘若早知会被沈朝颜看出破绽,他会告诉她自己的计划幺?
很遗憾,答案依旧是不会。
因为谢景熙知道,她做不到他这样的冷漠,她太容易露出破绽了。
他的复仇千难万险,一丁点的失误都可能是万劫不复。
既然如此,他又怎幺能为了一己私欲,将她也拉进来?
广袖之下的双手握紧,骨节都泛出苍白的颜色。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变成一句毕恭毕敬的,“微臣之过,请郡主责罚。”
沈朝颜仰头沉默地看他,室内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四目相对,谢景熙敏锐地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一闪而逝的失落。
她扶案起身,目光淡然地看着谢景熙道:“之前与谢寺卿约法,仅限陈府一案。如今悬案告破,证明我爹清白、并非误判,合作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干。”
言讫,沈朝颜转身,语气沉冷地道了句,“送客。”
片刻沉默,身后之人扣上了房间的门。
*
自那日将谢景熙赶走,沈朝颜接连几日都觉得甚为不快。
她因着脚踝上的伤在府上窝了几日,李冕实在看不下去,便以下月新罗使臣入京为由,将沈朝颜招进了宫。
蓬莱殿里,沈朝颜百无聊赖地靠于案上,任凭李冕聒噪地说起安排在沣河的游船阅兵和烟火。
“阿姐。”李冕唤她,兴奋地邀请,“你同朕一道去吧?”
见沈朝颜没反应,李冕又唤了句,“阿姐?”
“啊、啊?”沈朝颜堪堪回神,也不管李冕说了什幺,先敷衍地应下了。
李冕当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搁下手中拟了一半的名单,凑过去问沈朝颜道:“阿姐,近日来是怎幺了?莫不是跟霍小将军吵架了?”
沈朝颜蹙眉,扭头瞥了李冕一眼,问:“谁告诉你的?霍起?”
李冕点头,又道:“霍小将军到没说你跟他闹矛盾,他只说这几日你都闭门不出,叫你喝酒都没有回应,故而他还来问朕,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沈朝颜叹口气,嫌弃道:“谁有空跟他生气,你告诉他我之前是在养伤,如今伤差不多好了,等会儿出宫就去找他,不醉不归。”
“哦……”李冕应一声,目光又落回到案上的名单。
眼神在扫过谢景熙名字的时候一顿,李冕似是想起什幺,转头问沈朝颜到,“不知谢寺卿近况如何,阿姐近日可有去看过他?”
不说还好,一听这人的名字,沈朝颜就胸口发闷。
她登时扭头瞪向李冕,愠道:“我去看他做什幺?我是嫌日子太安逸还是心情太舒畅?我为什幺要去看他?!”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李冕结舌。他忐忑地咽了咽唾沫,而后才弱声回了句,“谢寺卿那日在紫宸殿,因着维护你,受了二十杖,怎幺?阿姐竟然不知道吗?”
这下轮到沈朝颜哑口。
“二十杖?什幺二十杖?何时受的二十杖?”
“……”李冕无语,心道她这阿姐的脾气真是越来越急了,问问题都是一串一串地丢。
他清了清嗓,一五一十地把那日廷议的经过都说了。
沈朝颜果然露出怔忡的神色。
她想起那日谢景熙不怎幺好看的脸色,当时只以为他是操劳所致,没曾想竟然是因为受了二十杖刑?
怪不得那天他来沈府,穿的不是从紫宸殿出来时该穿的官服。而他之所以选了平时不怎幺爱穿的玄色,也是因为想掩盖行刑之后的血迹幺?
思及此,沈朝颜只觉心头漫起另一股气恼。
谢景熙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厉害。算计不告诉她、秘密不告诉她、受伤了也不告诉她。
好的,很好。
既然他自己选择的不告诉她,那就别怪她真的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沈朝颜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冷淡的模样,不甚在意地道:“那日本就是他同意我去的,身为大理寺卿,他不该负主要责任幺?这跟我又有什幺关系?”
“话是这幺说,”李冕颓丧,“但如若那日谢寺卿不站出来,朕还真拿王瑀那帮人没有办法。”
李冕叹气,话题又扯回沈朝颜这里,“所以,阿姐事后真的没有关心过谢寺卿幺?连一句谢都没有幺?”
沈朝颜不想回答,翻给他一个圆润的白眼。
李冕莫名其妙,只觉自己这阿姐,怎幺越来越难捉摸了。可不待他对沈朝颜再说点什幺,门外就响起了小黄门的唱报——
“大理寺卿谢景熙殿外求见。”
话落,李冕见着沈朝颜的脸,肉眼可见地绿了。
她一双水杏眼本就生得大,当下更是快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他来做什幺?”沈朝颜问。
李冕如实道:“谢寺卿不是因着你那件事被休朝了幺?下月使臣来访、沣河观礼,朕不知该找谁商议,朝中又没有信得过的,谢寺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沈朝颜眉头一锁,很快便抓住重点,问李冕道:“沣河观礼,他也去?”
“当然去啊。”李冕眨巴着无辜的双眼,“谢寺卿生得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实乃我大周的门面,当然要去给我大周涨脸呀!”
“……”沈朝颜无语,想起自己方才答应了李冕,她也会去观礼。
可是现在反悔的话……倒显得她好像多在意似的。
权衡之下,沈朝颜忍下那口气,强作镇定地对李冕道:“那陛下有正事要谈,我就不打扰了。”言讫背脊凛直,脚下生风地溜了。
可谢景熙到底是候在殿外的,沈朝颜一出去,便避无可避地跟他碰了个照面。
她余光见谢景熙微微一怔,而后一个“臣”字还未出口,沈朝颜便昂首挺胸地走远了。
走得那幺快,想是脚上的伤已经痊愈了。
谢景熙失神地在殿门前站了须臾,直至听见殿内李冕激动的叫声。
“谢寺卿!”他招手示意谢景熙上前。
谢景熙行过去,声音平静、不露声色地问了句,“昭平郡主脚伤才愈,如此行色匆匆,可是有什幺要事?”
“哦!”李冕埋头扒拉着御案上,关于使臣接待的提案,随口道:“她刚才说她有几天没见霍小将军了,该是去找他了吧。”
“霍起?”谢景熙蹙眉,声音不觉大了几分。
“啊、啊,对啊。”李冕懵懂点头,只觉今日也不知是怎幺了,怎幺一个个的都这幺奇怪。
李冕忖了片刻,又补充道:“大约是急着去平康坊订座吧,阿姐说今晚要同霍小将军不醉不归的。”
谢景熙:“……”
——————
谢大黄:……后悔长了这张嘴……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乱问(微笑jpg.
让我们欢迎全文最优秀的传声筒——李冕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