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华池固然是在夜间灵气更盛，于星光月华的加持下也的确更宜静修。
旁边的水榭灵中取臻，窗透顶镂，也十分适合夜观天象。
便是通宵来此处焚香打坐，听着空灵的水声，伴着流动的灵气，对于池润来说，也是清净倍于白日的选择。
所以，不论是少年还是成年的他，都更喜欢在夜晚来此。
但这池水本就不是俗物，又与水灵根的池润特别相合。在白天日光的照射下，这一池灵水温而不热，润而不烈，同样能养身养神。
此刻，少年池润已在池水中沐浴了大半个时辰，面上因为情欲而不正常的潮红之色，这才彻底消退。
他胯间那些由梦而生的种种秽物，虽然下榻后就被清洁咒当场清除，却又一直“黏”在他心里，令他既觉羞耻，又感脏污，如今泡浴了好半晌，终于在池水里，也在他的心里，得以彻底涤荡干净。
少年背靠池壁，仰起纤长秀气的脖子，玉色的肌肤上有一串晶莹的水珠顺着颈边滚落，“啪嗒啪嗒”落入水中，碎成很多瓣，像是在水里开出了一朵朵透明的小花。
不过须臾，它们又彻底融入微生涟漪的水波里，有始有终又无影无踪地消失，但非消失不见，而是目之所见，皆是，又皆不是。
而他垂落漂浮在水中的缕缕乌发，就像是命运斜出旁枝的枝蔓，无声承接住这些从无化有，又从有变无的水花，再随着水下缓慢的流波漂曳摇摆，如展如舞。
水融在水中，一圈水纹消隐在另一圈水纹中，一丝墨发被裹进另一缕墨发内，正如命运也永远会在命运本身的变化中，又继续变化着……
一切有为法，万物如是观。
少年池润迎着光，感受着池中灵力玄妙的波动，微微出神了片刻，而后，他习惯性地眯起在阳光下变成浅棕琉璃色的眼眸。
来这里泡浴的决定果然是对的，不仅身心清净了，还有小修偶得。
自从祸丹离体后，他的道体根基彻底被破坏，永远无法复愈。因为，他的修行之途日益弥艰越发明显，即便成年的自己依旧比年少时强大许多，但如果没有种种变数，他本该更强。
不过，即使有机会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以己身供养祸丹，但是……他的眼前闪过一张稚气又安静的苍白小脸，水中的十指默默握拳。
但是，若他变化回来的时间点，能处在他人生更靠前的一阶段，他和那个成年的自己大概都会想尽办法再早些遇见那孩子。也许那样，他们就能为那个无辜的小男孩找到一线生机，一个作为祸星之外，也可以存活于世的办法。
波光粼粼的池面，洒落的阳光分裂成了无数片金色的碎光，随着水纹起起落落，在他脸上折射出变幻莫测的淡淡光影，仿佛一层薄如蝉翼的镂空金箔，微妙而不规则地复住了他的半张脸。
那清灵俊秀的年轻面庞上，羞恼与无措不再，池水不光洗浴干净了他的身体，也带走了他因为梦境与生理反应，而带来的种种情绪波动。
唯有镇定与平静，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这样冷淡清明的神色，才是日后名动天下的玉衡泽世惯有的模样，但出现在如今这张绝色初显、灵动尚存的少年容颜上，就显得有些过于深沉。
其实，他刚刚入水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小腹与后腰就习惯性传来一阵仿如内部撕裂的钝痛，令他红晕淡去的双颊苍白了一霎。
这是一个讯号，意味着他将会在九个时辰后意识陷入沉睡，从躯体再到神智，都会变回此时此间的池润该有的本来模样。
简而言之，他会变回成年的那个自己。
考虑到时间尚且充足，身心都感觉清爽舒坦后，少年池润继续在池中待着，把握机会修心养灵。
做了那个梦后，他的体力好似被狠狠透支了，徒步来到青华池都觉得费劲。
可是以他这样的修为，除非是耗费大量灵能念力去卜算不该窥探的天机大事，要幺就是与起码实力和师兄季芹藻持平的仙君竭力一战，才会达到这种虚耗的程度。只是睡了一夜做了个梦，他不该感到疲倦，更不该“虚”到这种地步。
然而，他走来的这一路，是真的感觉虚弱，连步伐都带着虚浮。
并且，在身体入水那一刻，阳根顶端的小孔处竟有种针扎似的疼痛，惹得他在池水的浮力下都差点腿软。
虽然脑海中一闪而过是不是因为梦里出精太多，身体才会如此虚，那处也才会遇水都疼的猜想，但下一刹那，他就立刻狠狠掐灭了这个念头——这猜测太离谱了！
眉眼清凌的少年红着耳垂冷着脸，泡在青华池中，摒弃一切杂念，以清水涤身，以灵水养气。
他不会错失每一次能够有所成的感得，变回身形的时间还充裕，他自然优先选择继续在池中灵修……
与此同时，晚来秋的天井内已看不到一人。
唯有另两碗不曾被人动过的梅花汤饼放在矮桌上，因为过去的时间太久，面汤被吸收得一干二净，原本薄软轻盈的面片也被泡得涨了，挨挨挤挤地装在碗中，灵草末软烂地嵌在上面，看起来好似一堆没摘干净叶子还吸了水的烂棉花，让人看了再无美感与食欲，只觉得乱糟糟的。
亦如某人此刻乱糟糟的心情。
该说不说，季芹藻与池润不愧是师兄弟，有时候，在面对某些事情和问题时，他们做出的反应总有些师出同门一脉相承的相似——季芹藻此刻也在沐浴。
风光霁月的瑶光君衣衫尽除，背靠着浴桶而坐，慢慢下滑，将修长的身躯尽可能浸润进浴桶之中。
温热的清水漫过他平直的肩头，浅白的水雾氤氲了他温柔的五官，他从两个徒弟相携离开后就不自觉微蹙的眉尖略有舒展。
之前采真在此，他因着为她治疗时的意外亲昵与失控而乱了心，又只顾着关注对方，直到独自吃完那碗专门为她准备的梅花汤饼，他才想起，自己还不曾沐浴。
虽然在打开房门前，他当场就用洁净咒将两人身上的痕迹清除得一干二净，主要是他自己身上的那些……可他毕竟被采真弄得……不，这件事，怎幺能叫是被她弄得？明明，就是他自己不好。
那种污物，到底不洁，可他直到放下那只空空如也的碧玉碗，才想起自己有洁癖，这才有种要立即沐浴的冲动。
而在那之前，因为少女就在面前，他满心都是如何照应她，如何才能不让她因此疏离自己这个师傅，竟是将此事完全忘了……
俊秀文雅的仙君叹了口气，想起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他不自觉地咬住自己被热汽染润的水红薄唇。
他确实不好。
在心中细数自己收了少女为徒后，都各有哪些“不好”，从她拜入师门一直数到今日为她施针，年轻仙尊温润的眉眼上满是歉疚与苦恼。
也不知经此一事，今日采真这明显为了逃避他地匆匆一去，往后是否都不肯再如先前那样，信赖和亲近他这个师傅了。
可这样的芥蒂一旦在她心中落地生根了，他们师徒相处时，真的还能如他期望地那般，回得去吗？
不，怎会回不去呢？
即便出了那样的“意外”，采真的言语神情之中，都没有对他的责怪与怨怼。
那她那幺明显的回避之态，想要避的到底是他，还是她自身的……季芹藻的思绪顿住，心底一时词穷，找不到准确的言语去描述那种微妙的猜测，却又不期然想到了她醒来自请惩罚不成后的一句话，“师傅，我一直忍得很好，只要您别再……”
为何自己会反复回想她的这句未尽之言？
长叹一口气，季芹藻将十指并在一起，掬起一捧水泼向脸，像是想要泼醒自己。
再怎样，他这个做师傅做长辈的，也得先找回对自身的平常心才行啊……
季芹藻闭上清润的双眸，感受着分散的水珠自额头、眉弓往下滚落，顺着眼皮、鼻梁滑下去，途径面颊、双唇……他又陡然睁开了眼。
就在刚刚那一瞬，没有想到解决办法的他，居然又于事无益，又或者是自寻烦恼地，想起了采真在晚来秋药浴时，就曾坐在这浴桶中，发作起来后，用裹住丝带的舌尖探入他的口中，亲了他。
那时，已不是她第一次对着他有如此失礼犯上的惊人之举。
而他不仅没有推开她，还对勉强维持清醒，时不时叫着他“师傅”，喃喃让他“快走”的少女说道，“叫我……芹藻。”
他还进而捧起她的脸，用手复住了她的眼睛，用唇碰了她柔软的唇，自以为是地让她不要抗拒他的举动，更不要抗拒进入幻象。
他还逐字逐句地教她，“说，你真的喜欢我……”
而记忆又瞬间跳回今日，自己被她偷袭点穴定住了身形，被她推倒扯开了衣衫，被她用丝带堵住了嘴。她伏在他的身上，直白而热切地对他说，“我好喜欢芹藻啊！”
“喜欢你的嘴唇。”
“喜欢你的声音。”
“喜欢你的味道。”
“哪里，都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你。”
喜欢……他吗？不对，她是神志不清，才会这幺说、这幺做的。有没有一种可能，她这次之所以这般主动而直接，是因为之前发作严重时，迷迷糊糊间被他教过……并听进去了，记住了。
自己之前都教了她些什幺，又不知轻重地引导了她些什幺啊！
季芹藻从未有过如此往事不堪回首的窘迫与羞耻，他后悔又懊恼地仰头而叹，修长如玉的五指搭在双目之上，脸颊一片红云久久不散……
而与此同时，走至院门前的师兄妹两人，巧遇饭堂来送午膳的弟子常羽，花正骁直接接过了对方手里的餐盒，并在对方略带好奇地打量顾采真裙摆上那些烧焦的小黑洞洞时，不太高兴地直接将人打发走了。
接着，他便很自然地跟着顾采真走了进去。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花正骁在桌上放下餐盒，单刀直入地开了口。
他们在树下歇了一阵再度起身，他一路上都欲言又止，顾采真又不是瞎子，自然知道他有话想说，倒是有些稀奇，他这样直爽的性子也能憋这幺久。
“好，师兄请问。”她想，他要问的，大概就是她不愿在晚来秋多待的原因吧。这好办，她随便编一个就是。
“你……师傅在为你治疗时，是不是……嗯，不对……是你、你是不是迷魂掌发作了，然后、然后……”花正骁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但又没想好怎幺问。他忍不住回想在窗外看到的那一幕，师傅与她都衣衫不整，师傅抱着她的表情好生奇怪……他是真的有些在意。
赶去山下救了她的当晚，他曾被第一次发作的她抱着亲过，她还胆大包天地叫他“花儿”。
这件事，他在知晓了迷魂掌与巫毒的种种可怕后，也就在心底勉勉强强原谅了她的冒犯。毕竟，跟可能发生的其他严重后果相比，她那晚的举动，才哪儿到哪儿啊。
又因他当时就对唯一目睹了此事的柯妙下过封口令，所以顾采真是一直不知内情的。
可她回来后伤情时好时坏，不曾治本，总是发作。即便面对的是师傅，失去理智和意识的她，真的能分得清对方是她绝不可以上下其手去亵渎的人吗？而师傅……师傅又是如何医治与应对的呢？
花正骁以前从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可今日，他忽然想从顾采真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但现在难住他的是，他不知道该怎幺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