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你会来的吧?」
青黛目不转睛看着字条。
如果真能把它看出一个洞倒好,把它撕碎、把它烧掉,可就算将那雪白的尸块随意散落到河这条天然坑墓里,指不定日后河边还要生出告密的芦苇,教她永世不得安宁。尔后汗水从颊边划过,蜿蜒在暑气里简直比蒸笼扑开刹那的汽还要热,烫坏了脸。
左脸红肿异常,引得同桌看她,手也关心似地贴上了,摸到汗津津一片,湿热,仿佛掌下肌肤也在随她愤怒到极点的心弹动。
她狠狠瞪一眼,擡手打去,“谁要你来管我——”
母亲被父亲的背叛甩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孩子、金钱。根本没必要把它们放在天平上比较,她的心早在成为母亲前游到了另一边,破开千山万水、千难万险永不回头。于是她与哥哥被抛下,作为补偿父亲的两纸空文,轻飘飘在掌中打转,末了半点响声都没有。
这场漫长的拉锯战在两个月后以父亲的惨败告终,割去了坏骨的母亲意气风发,看着他们灰溜溜逃进窄小的、一翻身就会掉到床下的出租房,付出贫穷这种足以改变一个人灵魂形状的酷刑。
一夕之间,她就掉进不见底地狱。
从那天起她恨一切。恨父亲、恨新的“母亲”、恨她的弟弟、恨她的哥哥……等等等等,以及自己。只有四个人的家变成了五个人的家,只有爱的家变成了只有恨的家。
见不到崭新皮鞋与制服裙,也无缘再过能吃上奶油蛋糕和青提的每天,她只能战战兢兢等痛苦侵入每一个毛孔,所幸还有哥哥。
母亲给青黛的哥哥,眼下她唯一拥有的保值物——永远不会违逆她的哥哥,跟在她身后打转,是她爱情里固执而忠诚的卫兵。就连性教育,也代替不会回来的监护人一并承担了。
只是哥哥不在,最好只是这段时间。年龄这条河再次残忍地隔开了彼此,她只能沉默着把自己一个人缩进冰冷且充满霉味的被褥。
长到十八岁已经是大姑娘。
饭桌上父亲与“母亲”谈天说地,字里行间围着她刚刚健全的肉体打转,好像她只是块可以用作交换的肉,砍一寸少一寸,每一滴骨血皆可换钱,不知不觉竟满目通红如饿鬼。
油腻腻的筷在瓷碗里打滑,青黛作呕,她放下盛汤的手,握住了手边最近的东西,好叫自己不要丢脸到失态。
实在超出她可以想象的恶意本身,刹那天旋地转,恶寒涟涟。
“姐姐要过生日了。”手的主人冷不防说道,笑脸很甜,乖巧听话,指尖稍一用力就夹住她想要逃出的手。
料到没有人愿意接话,他继续无知无觉地开口,手抓得更紧,只有一半和她相同的血在青色血管里游弋,冰凉凉、滑腻腻像蛇,“要买只蛋糕来庆生吗?”
夜里缠着她的脊背,也是如此说。
青黛快要呕吐,却觉腕上钳制一松,然后筷子被人强行抽去,往桌面重重一摔震天响,锅碗瓢盆在地上四分五裂。所有人无不惋惜看向那块已成肉泥的万福肉,边缘那圈芙蓉胭脂色颤颤巍巍,肥而不腻,肉香四溢,引来暗中虫蚁疯抢,自然不会注意消失不见的两人。
他们拉着手跑出门去,到楼下才停下。
根本不会有几盏灯为了这个年纪的孩子点着,又只好走到路灯下,在一圈又一圈黯淡的光里守洗,等时下最猖獗的花蚊光顾这身皮肉。
刚冲过澡,从头到脚都笼在水汽里,好像被朦胧的影子抱着。她湿漉漉、被揉成深黑色的齐肩发里混了一根白发,简直让青黛要控制不住放声尖叫的痛苦。
她想要的长大不该是这样,明明该意味着摆脱这一切的机会,她很快就能用自己的头脑和年轻的躯壳作筹码,和老天豪赌一场。看究竟是从它手里换来取之不尽的幸福还是就此黯淡下去、烦恼下去。
而不是让衰老降临这具身体。
“你别以为我会承你的情。”青黛挤出硬邦邦几个字,喘的太厉害,说话不得不收着一口气,她又念着过去当小姐时候的矜持,更不敢大声说话,“你根本不是……”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根本没有认真听她说完。不管接下来会是如何刻薄的话语,都习以为常,也就自然不会再出现她预想中愤怒或者反唇相讥中的一种。
“嗯。”他干脆地点了点头,撕开糖纸,取出一颗糖放在口中,嚼了嚼没嚼碎,含在嘴里脸颊也突起一块,鼓鼓囊囊,好像藏了见不得光的心事。
看在她眼里更加讨厌。
青黛伸手用力按下,看他吃痛皱眉,才得意洋洋笑了,微微仰着脸,“我也要吃。”发觉肌肉异常抽动后,她才按耐下,脸重新绷起,月光照在她面上像起伏的流水。
手指沾了点汗,黏黏的,青黛嫌恶地把它们全擦在他的衣摆上。她要面子,但更喜洁,在酷热的夜晚奔走出门即是出于下策,也有无法忍受那脏乱垃圾场样家的影响在。
“没有了。”
得到干脆的回答,青黛皱起眉头。
她几乎是无理取闹地说道:“为什幺刚才不给我?”每次青黛喜欢的东西,哥哥都会记下,对她有求必应,换做旁人却永远做不到他那幺好。
“你没有……”
青黛讥笑:“我没说,你就不会问吗?”
彼此心知肚明,不论什幺话题最后都会演变为她单方面的责骂,这些年来无孔不入的仇恨完全让她的大脑失去控制。
他的脸轻轻凑了过来,陌生的气息打在脸上,然后蹭了下她的嘴唇,趁她还在犹豫舔着唇缝,撬开防御后长驱直入。很热,要把皮肤烧得皮开肉绽的温度,在血缘与仇恨的吸引下,这个吻在不断深入。
青黛报复一样在他舌尖咬下,尝到血腥气,竟然是甜的。荷尔蒙真是再神奇不过的东西,上一秒她还恨这个人恨到欲生啖其肉,下一秒又轻飘飘如至云端,青少年的欲望是最具欺骗里的东西,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他说:“他可以,为什幺我不行。如果你要惩罚的话,来惩罚我一个人就好了。”
从脊背到头顶,青黛仿佛被浇了一头冷水,不受控制颤抖。
寂寞的孩子总会因寂寞做错事,青黛犯错却是连自己都说不上为什幺。她去了洗手间洗净把面庞染成红色的怒意,皮肤薄的下场是过了小半节课才回来,路过隔壁班级来不及加快脚步被笑声逮个正着,不得不花了更多时间。
回来时她却发现——桌子上摆着的字条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