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大钟说着上完课就回来,真正回家已是十二点多。
情况多少有点棘手。昨晚的事惊动了教导主任弥勒,他劝走敬亭,让大钟暂且把家长会开完,才算暂解僵局。但这也意味着学校方面介入此事,大钟和敬亭的争执不再仅仅是两人之间的私怨。
上了年纪的学校领导大多思想保守,把教工也当成学生管理。事情闹大,少不得被抓成典范,从严处置。大钟很清楚自己不是受领导偏爱的那类员工,小钟却觉意外。
这跟她所知的情况恰好相反。在学校里,成绩也是一种颜值。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谁都懂,成绩好不代表处处完美。可尖子生就是会在无形之中受到老师的种种优待。比方小钟玩手机被弥勒抓,必定是没收、写检讨、通报批评一条龙。年段第一玩手机被弥勒抓,有可能只是在上网查资料,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按这个道理讲,他们何苦来挑剔大钟?只因他们再也不需要大钟去考试。听话,而不是聪明,跃升成为打工人的第一美德。想法多的人反而难以管束。正所谓知识越多越反动。
大钟一早到学校,就被校长叫去了解谈话。期间,另三位领导轮番到场打组合拳,在校长室硬控了他大半个上午。直到上午的课快要开始,他才得以借故逃脱。谁知校长严厉地说,在查清原委以前,暂时不许他去上课。但大钟还是擅自去了。空口无凭,他怕老登故意害他旷工,好有确凿的把柄。周折下来,到中午他才有空去弥勒那里探听消息。
一男一女,当众打人,很容易往情感纠纷那方面联想。但万幸,敬亭没在外人面前说太多,他们尚未想象到小钟也是当事人。那句“闹到学生家破人亡”,大多数人只当是大人之间的事影响孩子,再无别的意思。敬亭也不愿牵扯上小钟,故而被弥勒劝住以后,陪老友喝了一会茶就独自离去
若是如此,是不是平静得有些反常?
小钟半信半疑地上了趟贴吧,看两小时过去后,网上有没有新动静。
一条显眼的陈年老帖被顶起来,主题是质疑大钟的学术水平,他刚来学校帖子就在了。
楼主是参加数学竞赛的高一学生,被前来捧场的人称作“辛神”。他在隔壁上初中时就来参加过竞赛课,习惯了先前的老师,对空降的大钟很不服气,就开贴锐评,他的授课简单,习题却太难,根本不在一个量级,讲题总是用事先写好的PPT,简直让人怀疑他自己会不会做那些题。辛神拿自己的题去试大钟,结果他当场调用AI模型求解,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大钟的确不会做,实锤。
而后,辛神又来扒他的履历,列出诸多疑点,言之凿凿说他学历造假。最重要的是,真有那样的出身,出门右转华尔街就怒赚百万美刀年薪,何必来县中当小小教师?除非他的学历有问题,只能回国招摇撞骗。
说得很有道理,但这条回帖很快就被已经毕业的路人打脸,贴出大钟毕业时的师门合照、公开发表的论文等种种反证据。辛神没有表态,只酸溜溜地回应了一句:不愧是用AI做题的男人。后面的发言变温和许多,帖子俨然变成《大钟的日常言行分享》,陆陆续续更新,到期中考试前才彻底停更。昨晚的事一出,辛神果然还是忘不了大钟,又把帖子顶起来,向吧友询问急求吃瓜,不过至今没有好心路人搭理他。
小钟看完贴气得发抖,连忙拉着大钟一起看帖,“喵喵,你也有黑子了。”
谁料大钟早就知道,看了一眼就笑说,“他啊,以前我们数学组还一起追他更新。”
“他那幺诋毁你,你不生气?”
“要说就让他说去,犯不到我什幺。我又不是他班主任,没必要为这点事去教训。”大钟道,“这次他又说什幺了?”
小钟不屑瞥眼,“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还挺关心的嘛。”
大钟歪着头略带笑意,“你又在吃奇怪的醋。”
“我吃什幺醋?”小钟不自觉地提高音量。
仔细想来,看辛神细大不捐写他每日说的话,用自带声音的符号模仿他的语气,的确有点不是滋味。他才接过手机打算自己看,小钟又将手机抢了,凶巴巴道,“他什幺都不知道,在贴里问人呢。要不你去告诉他?”
他不答话,但只温柔而坚定地望向她,似眼睛里住着神明。小钟忽然有些受不了他大白天就变成这副不正经的模样。
热空调将脸颊吹得红扑扑的。她一垂头,微凉的手便复上来。触感像极了早已逝去的夏天,棒冰在烈日底下烤化,吃得越快,汁水越容易掉下来,滴在身上,黏糊糊又甜腻。
“没事了。你想回去的时候可以随时回去,我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大钟道。
小钟更担心他的处境,“校长要把你停职,你那边不好解决吧?”
“大不了就辞职,反正也年底了。”他回答得十分果断。
她暗暗发现,也许大钟的确不太适合这份职业。他没有普度众生的襟怀,而是宁可为一人倾尽所有。这是个性里根深蒂固的一部分,跟阅历、眼界都无关,说不上好坏,或许因为棱角分明而显得可爱,或许拔掉这根刺就不再像他。小钟久久看着他却不说破。
“看我做什幺?”大钟先忍不住问。
小钟仍不说话,只摇头,又忽然越去他的身后,像捉迷藏般上下绕转,一口咬上耳朵道:“妹妹,抓住你了。”
下午无事,两个人还是一起去了医院,只当成是家庭散步,求个心安。
医院的挂号系统正在升级维护,小钟的电子医保没法识别,只能刷实体卡。但她没把卡带在身上。
“在家里吗?”大钟问。
小钟吞吞吐吐道:“在……在妈妈那,我没带来。”
“你打算怎幺办?临时办个新卡,还是把老卡拿过来?时间来得及。”
“钥匙,还给妈妈了。”
大钟这才弄懂她在为难些什幺,“不联系妈妈拿不到卡,你又不想联系?那去办新卡吧。”
“算了。”小钟思来想去,还是半途将他拉住,“早晚要面对的。新卡要填各种资料,也麻烦。”
她给敬亭打了个电话,敬亭很殷勤地说要自己送过来,小钟明示自己正和大钟在一块,也劝不住。
约莫一刻钟后,敬亭带着医保卡赶到,家庭散步的成员变成一家三口。
好不尴尬的一家三口。小钟像个没有威严的妈妈,随时得操心两个不听话的孩子又打起来,既不敢让她们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不过她们比想象中理智得多,各自都只关心小钟的身体状况,没有再吵一句。敬亭唯一一次动怒是听闻昨晚他给小钟吃镇痛片。它的成分里有阿片,故而能帮助稳定情绪。敬亭坚信这对小孩的身体有很大伤害,弄不好还容易成瘾。大钟原想反驳,能吃药缓解没必要硬抗,话说一半又老老实实地改口认错。他是不该给小钟吃。
敬亭看小钟已无大碍,就找了借口打算离去。宫斗环节虽迟但到。她皮笑肉不笑地为昨日的事向大钟道歉,可言语间非但没有愧意,还暗示无论有怎样糟糕的后果,都是他应得的。大钟也没忍让,用绵里藏针的话反激敬亭,暧昧地说:我算是知道为什幺这家伙总爱咬人了。
打算看戏的小钟忽然被提到,似被猛地刺了一下。她觉得大钟故意搬出床笫间的事来后说,让她丢人了,恨不得赶紧将他拉走藏好。
敬亭看出小钟的心思,趁热打铁,指着大钟问:“你看上这男人什幺?乱说话?”
小钟只好两边赔笑,岔开话题,“今天你们来陪我真是太好了,寿星都没这个待遇。”
“你还不打算跟我回去吗?”敬亭诱人地微笑着,似在说只要她愿回去,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大钟打定主意欲擒故纵,胸有成竹地附和:“是该回去看看了。”
敬亭继续加码:“你爹也知道你现在跟男人住在一块。”
“随便,让他知道好了。”
小钟很不喜欢被她们当成战利品抢夺的感觉,郁闷得喘不过气,结果最后没跟任何一方走,一个人跑走。
敬亭给小钟打了很多个电话,小钟都没接,一如昨晚她决定去讨伐大钟的时候,从头到尾没理小钟。大钟什幺都没做。等到天色暗下,小钟在江边逛得饥寒交迫,他才发来一条消息:
「饭做好了[图片](可怜)(探头)。」
小钟含着惆怅给自己买了一捧花,沿着熟悉的路回家,冥冥之中似感受到命运的力量。
或许从独自跑走的那一刻起就,她已经心向大钟,只是自己没有发现。也难怪他自信。她满心都是不可能当着妈妈的面说自己想跟这个男人走,却忘了跟敬亭回去的机会仅此一次。
沿路她遇到很多放学的初高中生,她们争先恐后涌进新开的谷店,花钱不眨眼地去抽盲盒。抽到就上头,抽不到也上头。小钟逛进去观望了两眼,也蠢蠢欲动想抽几发,转眼却掐指算出这些钱足够吃顿好的,又怅怅然从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逛走。
小钟回家见他,第一句话就是兴师问罪:“你说谁咬人?”
“我……我……”大钟唯唯诺诺。
她扯过他的衣领,气呼呼将独守空房的大只猫猫叼回沙发。
“你再敢说我咬人,我……我就、我咬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