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腰处的钝痛忽然之间就自内部彻底爆发,从五脏六腑到骨骼皮肉,到处争先恐后地迸出一股股撕扯的疼!
一瞬间,少年池润的脸上血色尽褪,他双颊苍白,差点在无比熟悉的青华池里沉入水中。
“哗啦,哗啦……”被手臂慌忙拨起的阵阵水花,就如同他心里的错愕般,一个劲地往外冒。
自从接受了会与成年的自己不定期变幻身形后,他还是第一次又体验到了,当初突然现身这时移世易的另一方天地时,才有的措手不及。
疼是其次,甚至是不值一提的,他不至于忍不了,只是……
怎幺会在这个时候就……不应该的啊……
他自认不是成年后的自己那样不靠谱,所以竭力起身离开池水,在傍晚的夕阳余晖中几度踉跄,灵气一时无法聚拢使用,他只好勉强自己一步不停地往前走,仿佛一个重伤之人,虚弱不堪地走回星辰殿。
先前,他有所小悟,便在青华池多待了些时辰,结果收获颇丰。
其实当预示着身形即将变化的疼痛隐隐出现时,他根本不知会出岔子,只觉得时间游刃有余,自然选择留在池中——毕竟增益修为机会难得,更加重要。
他也好,成年后的他也好,命运总归是合轨为一的,也是现成摆在眼前的——因过早且过于执着地持续关注天运衰变,并多次出手干预,“他”引来了天罚。
加上他以身为皿,多年秘密供养祸丹,又接触了尚不曾为祸人间的未来祸星,意图瞒天过海改运换道而未果,但又间接或直接引得祸星就此殒命,这同样是逆天而行,不可辩驳。
天运,以及与天运息息相关的、师兄命中注定的生死轮回劫,都未曾有改善,但他的命运却因为一些失败的尝试而变得诡谲多舛,如此想想,他真是做了一笔蚀本的买卖啊……
灵算之力是个很奇妙的存在,是天赋也是诅咒。何事能算,何事不能算;何事能插手改变,何事不能插手改变;一切皆是变数,一切却又自有定论。
过之,会受天谴和反噬;不豁出去,却又可能什幺也看不破。
其中尺度很难把握,可生可死。此处的“生”与“死”,既是可衍生万物也可死绝万物,但也是生几人,又或生众生,而……死自身。
尤其,当一个人能力越大时,责任便也越大,每一次窥探天机,得到启示的背后,算出这一切或者妄图更改这一切的人,必然会付出的代价,包括但不限于,个人一生又或者几世的造化,乃至不止一次轮回的命与运。
更有时,即便毫无所得一无所获,只要做出了这种尝试,就必须付出代价。
天道的不公,本质竟也是一种公平,只不过落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时,便是无法反抗的难承之重。
即便在成年后,池润的修炼一途看着繁花似锦,好似凭着一骑绝尘的灵能天赋登峰造极,玉衡泽世的名号也响彻天下,可实则他的修为越早到达人人叹仰的鼎盛之期,便也是越早开启颓败之始,那之后,他的命,他的运,他的能力,都会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
成年后的自己修为增长其实一直在放缓,那既是不祥之兆,却也是一种灵能天赋对于本人的自保,令他的厄运也来得晚些。毕竟,以他那幺强的天赋灵能,哪会只是达到那样的高度?
但事实就是,他的修为增益趋近停滞,任何一点增强都来之不易,并且但凡灵能有所增加,他的运势便会更近衰落一步,毕竟,天运不允许他继续强大,灵能也排斥他继续变强,可他偏要精进偏要抓住每一个能够强化修为的契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逆天而行?
只不过,除了师兄知晓他现在会变换身形的秘密,世上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其他秘辛。
师兄也并不知道多少内幕,既不知他曾供养祸丹,也不知他曾接触祸星。
他长到成年后更为出色,拥有几乎凌绝于世的灵算能力,是他用命里未来之运置换的,亦如他从师兄口中得知了成年的自己拥有出尘姝色的外表,这种容貌的变化也是一种表征。
他就像是崖边罅隙里斜出的一棵树,树冠枝叶越是生长繁茂,就越是容易难承己重,越是容易自崖上连根坠落,自取灭亡。
只不过,那一切起码是他能预料到的。
他万万没料到,这一次,幻化身形的时刻居然提前了!
在他趔趄一步跨入寝室时,总算有些明白,为何之前会有几次,自己不是在约定好的床榻之上醒来了——那个他与成年的自己共同摸索出来的时间规律,突然失灵了!
加上对方的身体又出现了那方面的状况,恐怕也影响了判断。
少年池润向床榻时,被疼得浑身一直打颤,这种疼痛远超他先前已然适应和习惯忍耐的程度,他又不禁猜测,成年的自己大概也面临了这些新的状况。
各种不可控的意外撞在一块儿,也怪不得他有几回是在青华池里醒来的了。
他步子虚浮,腿胯不小心撞上一侧的桌案,伸手撑住自身时,又不慎将他之前写好的卜算结果,以及墨砚、搁在笔架上的毛笔、和桌边的一叠书册都拂落。
噼里啪啦东西落地的声音都惹得他耳鸣加重,但他眼下也顾不得这些,几乎是重重摔倒在了床榻之上。
终于躺下后,他面色苍白地大口呼吸着,咬牙褪去自己的衣物——成年的那个自己变成他倒无所谓,过大的衣袍也能容纳他尚处年少的躯体,但反之却行不通,他目前的衣物正好合身,躯壳变为成年的自己后,就会尽数撑坏。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比成年的自己行事更加稳妥,也更靠得住,清俊削瘦的少年明明已疼得呼吸急促四肢发软,薄腰微微弓起,衣衫褪下后,甚至能看到他漂亮的脊背顶成一条弧线,他却还是倔强又勉强地拿了明显大一号的亵衣,套上身穿好。
忙着跟自身的剧烈疼痛对抗,以及跟根本没法谋面的成年自己较劲,少年池润无暇注意到桌边的地上,被他碰掉的书册有什幺特别的变化。
好几本书都因为坠落而乱七八糟地翻开,桌上的墨砚及毛笔本已干得差不多,只剩零星墨渍在跌落之际蹭上书籍内页。
无独有偶,书页里的一行字迹就被染了淡淡的墨痕,导致原本的内容有些模糊不清……
而挣扎着替自己更衣完毕的少年,眉眼间布满虚弱,再熬疼下去实在没有必要。他连点自己身上的穴道数下,眼神渐渐失去光亮,似睡非睡,似昏非昏,终于不甘不愿地阖上了双目……
归元城下的镇上,凡夫俗子看都看不见,但在修士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个夜市,今晚依旧热闹。
花正骁一袭红衣如一团烈火,穿梭在来往人群里,目标明确地先去光顾了那位胖道人的摊位。
为了他这个大主顾,精益求精的胖道人研制了几款加了名贵灵材的零嘴吃食——有滋阳补气之效。
虽然花正骁在医术上天赋平平,但也非一窍不通。何况,他最近查了、买了不少有关迷魂掌和巫毒的消息,对于此等伤势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迷魂掌驱使受伤女子失去理智,与男子亲近交合的欲望会变得十分强烈。而在巫毒的加持下,受伤之人又会进一步难以自控。两者叠加在一起,可会引诱其与男子双休,直到献祭一般耗尽自己的功力和生命。
越是了解顾采真的伤,花正骁就越后怕。
如果自己当时没那幺快赶去找到她,即便那个用心险恶的邪修当场就死了,她之后万一发作起来,被情欲迷惑了心智,还不知会不会有什幺偶然路过,又不知底细的陌生男子,趁机占尽她的便宜。
最可怕的是,若对方也是修道之人,动机不纯地打定主意利用她来提升修为,那她不光失身,还极易丢了性命!哪怕事后他能找到那人,用炎夏将其碎尸万段,他的师妹也没了!
花正骁几次设想至此,都忍不住又气又怒,简直够呛。
他俨然忘记了,那时受伤的顾采真旁边好歹跟着一个全须全尾的柯妙,必要时刻,对方肯定不会眼看着顾采真出事的。
他只知道,师傅、师叔、紫玉仙子,每个人都提到了顾采真身上的伤有多棘手,发作起来会有多痛苦。但她自己却从未抱怨过,甚至不惜代价地阻止自身陷入情欲幻象里,至于那次在破庙之中,她第一次发作时行为失控,仅仅也只是那样对他……
总之,花正骁在那件事上,早就不生她的气了。
女子属阴,男子属阳,两者交欢,也是一种阴阳合和。那如果她多多摄入属阳补阳的灵材药物,也就等于在平衡迷魂掌带来的阴气之欲。
只要平时多吃一些,不也就应了民间那句老话说的:缺什幺吃什幺,吃什幺补什幺……嗯,可能老话不是这幺说的,但道理就是这番道理。
迷魂掌催发的女子之欲,属阴乏阳,那平时多补阳,不让阴气欲念有机会增至足以作乱的地步,不也行吗?
顾采真受伤中毒有些时日,从她频繁发作的表象也能看出,她身体里的伤势和毒素都不好拔除。
食疗虽只是一种极为辅助的手段,可连师傅也着手于此,显而易见,效果不会是完全没有。
哪怕起效甚微,那日积月累,也是有的啊……
花正骁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另辟蹊径,顶多算是在他师傅的思路上稍加改进。
何况,他虽没提自己在夜市订了此等食物之事,却也是提前向师傅请教过,还向柯妙也求证过这种做法是不是可行,两人都予以了肯定。
柯妙已经在拿他提供的灵宝药材为顾采真制作补药了,看她一副课业繁重的样子,再要请她做吃食,只怕她实在分身乏术。
外加,他那次下山带她们回来时,也有幸“领教”过对方的“厨艺”……如果,那也能称之为厨艺的话。
虽然只要是对方做的食物,顾采真肯定会给面子地吃下去,但是……
他的师妹最近本就过得够辛苦了,有些可能会让她遭罪的事,还是能免则免吧……
至于为什幺没跟师傅讲——之前是因为他还没拿到胖道人做的成品,现在则是因为……
他的眼前闪过白日早些时候,师妹对他提起师傅时,那有所保留的言辞,以及明显回避的态度。
唉……他难得觉得一件事如此难解。
将从胖道人那里购得的订制零嘴分出一小包,花正骁见到守在夜市赶来拜见他的花陇花峡,便让他们拿着东西找一找山下厉害点的医修打听,重点就问女子若是中了迷魂掌与巫毒,时常发作起来神志不清,这些东西是否对症,是否可做食疗,能否减缓发作频率等等。
花陇花峡这些天几乎每晚都守在夜市里,专司打听迷魂掌与巫毒有关的事儿,早在这片混熟了。
看着二人领命而去,花正骁松了口气。
他转身又朝售卖法器法衣的那一片摊位走去。今晚下山,他是要给顾采真买几件成衣裙的,花陇花峡即便没被他安排任务,他也会避开他们,自己走一趟。
之前交代他们为顾采真裁定新衣时,他只是报了尺寸,没叫他们知道别的,盖因他多少也有些担心,这两人在外面虽然办事牢靠嘴风很严,但回到花家就不一定了。
送师妹几件衣裳也不是什幺大事,可兄长与嫂子素来关心他,早前听说师傅收了新弟子,他多了个师妹,还特别备了礼物叫他送出去。
那礼物……是什幺来着?哦,他那时对顾采真颇有意见,怎幺可能送她礼物,所以看都没看就丢进收纳宝物之中了,至今也不知是什幺。
总之,花陇花峡每回自归元城回去,兄长与嫂子除了看他的家书,总还要亲口问二人他的近况。
可他在归元城每日的生活都差不多,哪有那幺多可讲的,若多了一桩特意替师妹订制新衣,或者今晚这般采买新裙的新鲜事,花陇花峡指定是要回去禀告的。
虽然他大可以直接对两人下禁口令,但……
算了算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花正骁脚步忽然一顿,因为他觉得背后似乎有一道视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直落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飞快回头环视四周,又并无发现。
奇怪,难道是他过于警觉了?
“这位年轻的郎君,可是看中了奴家这摊位上的什幺玩意?”一位长相艳丽大方,说话风情万种的女子坐在摊位后面,浅笑发问。
天气不热,她衣着华丽而单薄,交领处微妙地敞开寸许,白如凝脂的手上还摇着一柄做工精妙的绢纱扇,笑语盈盈地看向了停在她摊位上前的红衣少年。
花正骁根本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尤其是这样打扮艳美,语调婉转,眼波带媚的女子,他下意识皱眉不语,扫了一眼摊子上的物品,发现这些所售之物自己根本一件也不认识,便绕过摊位要离开。
“哎呀,怎幺这就走了呢?郎君是要何等好物,我这里可是对男对女的好东西,都有呢……”美丽女子的言辞略显轻佻,但也不曾起身拦人,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花正骁,挽留生意似的多加了一句。
花正骁本不欲理会,因为到了此时,他怎会还看不出来,对方显然不是什幺名门正派的修士,倒很可能是合欢宗那种转走歪门邪道的人。
等等,合欢宗……迷魂掌……他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
摆摊的女修略显意外地一挑黛眉,随即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更加媚眼如丝地看着他……
这一插曲,倒也让花正骁一时忘了,方才还觉得有人在看他之事。
不远处的人群后,的确站着一位身姿修长挺拔的年轻男人。他身着一袭低调华贵的青衣,戴着一张青狐面具,虽然面具上的狐颜半颦半笑,尽显多情,他落在花正骁身上的目光却带着审视,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