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至正午,阳光瀑布般灿烈。
隔着一层透明的前窗玻璃,厚重地扑在小雾脸上。
每根毛细血管都被打到,泛着滚烫的红,在一张嫩皮下浮游。
鲜活的羞耻第一时间炸裂开来,向上挤入头颅,向下涌进心脏。
再向下。
扎聚在腿心,酸意绵绵。
她拘谨地夹紧腿根,蜷缩至车门边。
知道裴译忱说到做到,有些惶恐。
嗓音仍沙哑。
“对、对不起。”
她又默然补充,“或许您想听点什幺歌,我帮您找。”
快速转移话题,既灵活多变又稍显生硬。
裴译忱没理,单手随意拨弄方向盘,想到什幺,问:“来的时候我说过什幺?”
来的时候。
小雾当时就想到了。
他说让她开车。
沉默一会儿。
“我会开车,有考……驾照。”
“水平还可以,跑过长途、夜路和山路,城市中心拥挤的路况也没问题。”她说得煞有介事,又急速转停,“只不过,您的车太过于精贵,我不敢开。”
裴译忱不冷不热地笑了下,“你不敢开,却敢上陌生人的车。”
小雾缩得离他更远了些,偷瞄他的侧脸。
咕哝,“我以为您……”
“嗯?”
她又不说话了,赶紧从抽出来一张老旧的CD盘,放进播放器,打开声音。
一首《Cruel Summer》.
女人不太清亮的声音溢出来。
小雾有些小心,问:“这首可以吗?”
裴译忱冷漠。
“换一首。”
“换什幺?”小雾又开始翻原声碟片。
裴译忱:“《傻女》。”
小雾:“……”
揉了揉耳垂,低着头。
不知道是不是面朝太阳的缘故,感觉脸颊烫丝丝的。
没有真的按照裴译忱的要求换歌,而是靠着,龟缩。
很快睡着了。
还做了个梦。
梦里她一分为二,情绪共通。
一边坐在宴会厅花园二楼的栏杆上跟人亲吻,一边近距离旁观。
心跳失速的是她,胸口涩胀的也是她。
半坐,长长的礼服裙摆搭在栏杆之外,上半身的重量尽数压在男人有力臂膀里,自上而下,缓慢的、缠绵地碰触男人的薄唇,手指无力的搭在男人的肩颈线上,温热的脉冲在指腹下搏动。
可下一秒,她听见自己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好似撞破了一件不该撞破的事,对上男人情绪不明的漆黑瞳仁,捂住胸口微微喘喘。
艰涩的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
轰的一声。
梦境猝然碎裂,玻璃尘埃般胡乱迸溅,在阳光下闪耀、刺眼。
她幡然醒来,虚着眼睛,往前看。
回程的路已行过半。
山壁无端绵延,举目望去一片青,阳光才刚刚延及半山腰,恰好飘在前列,不论车子开多快的速度都追不上。
而旁边,海水无声涨落。
像一部默片,只有画面,没有详细声音,近处轰鸣远强于远方涛声。
唯一的配乐是车内的歌。
随机模式,《Cruel Summer》不知道什幺时候已经播放结束了,此刻正放着一首没有歌词的纯音乐,轻缓、浑厚,还带着一点老旧海风的味道。
有点耳熟。
神思朦胧的三秒内,小雾想起来了是什幺。
电影《青年吉尔的救赎》片尾曲。
同时还是岛内禁片之一。
多少年前就引进了超高画质复刻版,号称百无禁忌的岛内影院却始终查无此片,小雾曾在系统的原始资料库中找到过这部片子,觉得眼熟,看了看。
没有快进,花费了几天时间才完整看完,能猜到为什幺禁,片尾那个远距离长镜头拉出来的一瞬间,小雾好像也在脑海中闪过一些无足轻重的、支离破碎的画面。
有人问。
“大小姐也向往自由?”
“我不向往,我有既定使命,但是我知道裴家——”
“——困不住你。”
所以,长久以来处于画面中的那个人就是裴译忱。
原来这是他最喜欢的电影。
小雾整理好被压到褶皱的衣领,转过头,定定地看了会儿他利落的侧颜线条,又挪到他搭在方向盘上、若有若无敲击边缘的手指,虔诚道歉:“对不起,我刚刚,好像睡的有点沉。”
裴译忱用余光瞥她,淡淡补充:“惊雷打不醒。”
小雾有些窘迫,“能醒,需要拍一下。”
裴译忱没怎幺真的看她,可却给她一种感觉,像在若有若无地审视她,片刻,才说:“不拍都叫我名字,拍了是不是要我上你。”
小雾的脸上充血,发热,惺忪的睡意也被驱散。
想到这种车内应该装有车载记录仪。
视线在空中无所目标地飘了一会儿,找到了一个隐蔽的。
没开机。
很好,无可辩解了。
她赶紧喝了口水,恭维:“听着自己喜欢的曲子开车,心情也会好一点……吧?”
“谁告诉你,我喜欢这首曲子的?”
裴译忱慢条斯理,像是听到了件有趣的事,笑笑,“梦里?”
车行弯路,咸湿的海风顺着窗缝灌进来,与浑厚的曲子交相呼应,仿佛在补充曲中缺失的海潮声,还带来闷潮的热气。
可小雾察觉不到热。
丝丝凉气钻入她的后衣摆,顺着脊椎线往上窜。
凝住神经线。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定定地盯着他挺直的鼻梁,一动不动。
冰凉的晨露终于压弯了梢头。
被困顿在记忆雪原之下的幼苗,好似要在凉热交染的阵风中破芽而出、崭露头角,一些从未设想过可能性,也被神经线固结,清晰地跃动、提醒她——
——她无从验证自己是否在对记忆片段断章取义。
裴译忱根本不会与一个私奴谈喜欢。
小雾拥有记忆是个漫长的过程。
缓慢到真实与错觉互相混淆。
可她固执的坚信自己的“喜欢”真实存在,像被月亮勾到的潮汐那样喜欢。
“喜欢”让她更像是个人类。
此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气里。
“没人告诉我。”
补充,“您看起来是个自由的人。”
裴译忱的视线掠过她的眼睛,扫到旁边灰青色石壁。
利落的侧颜线条陷入不均匀的昏光中。
轻嗤一声,踩下刹车。
车辆被急速截停。
良好的性能在此刻凸显无疑,紧急制动系统与机械刹车互相制衡,最终让整辆车子不发生任何偏转的停下来。
小雾没明白发生了什幺,便被惯性带的撞向前窗,却又被安全带扯住,重新弹回柔软的靠垫。
裴译忱嗓音瓷沉,带着意味不明的玩味,“没有真正的自由。”
“比起歌颂自由理想的电影,还是现实更引人深思。”
说着,随意指了下前方,让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