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 前尘往事

“回岳父,还行,算正常发挥。”沈青渊秉着手敬道。

“这样呀。”老爷子手指捻动,细细描摹着手中的鹿茸:“听你这幺说今年就能进士及第了,你也努力些吧,尽量考个靠前的名次,毕竟考了三回了,三年一回便是十载光阴。”

沈青渊眸子颤了一下,低着头道:“是小婿愚钝,承蒙岳父不弃。”

“欸,你就是这样,你我二人还需说这些客套话吗?”老爷子瞥了他一眼,随即看着窗外的夜色:“若非当初你救了老夫,老夫我别说安度晚年,恐怕早已客死他乡,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听老爷子这幺说,沈青渊提起来的心又安置下来。

二十年前他第一次背井离乡,前去参加院试,那年中了秀才,当时非常年轻,还不到十五岁,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小神童。一个小孩一夜之间成了秀才老爷,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恭维,那画面可想而知。

那时老沈家的家境也还不错,家里又出了个年轻的秀才老爷,前途可谓一片光明,那段时间也是老沈家最光耀门楣的时候。

因着秀才老爷的婚事,老沈家的门槛都被媒人踏破了,沈老头和沈老娘选来选去都拿不准一个人选,直至城中的花姓大户找上门才把亲事定下来。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青渊自然也不能免俗,成为秀才不到一个月就匆匆和花家的女儿成亲了,结果便是十五岁就有了第一个孩子。

沈清茗出生的时候沈青渊还云里雾里的,初为人父,身上又贴了许多恭维的盛名,还背负着家族的厚望,在一片夸赞的海洋中这位少年开始变的心浮气躁,心也高傲了起来。他认为自己真的是文曲星降世,将来是要当老爷的人,对读书是下足了功夫,花家自然也是全力支持女婿读书。

然而事与愿违,之后的乡试他落榜了,连名次都没有。沈青渊不信邪,一次又一次参加考试,结果全是清一色落榜。都说穷秀才富举子,考中了秀才却一直考不中举人,面对越来越高昂的束修,就算有花家的支持,频繁落榜还是让原本的一片夸赞中多了些异样的声音。

世人开始从一面倒的羡慕转变成阴阳怪气,开始看这位神童的笑话。这原本也不算什幺挫折,能一路高中的人本身就是奇迹,有花家的支持也不用为学费发愁,但那些明里暗里的嘲讽对当时心高气傲的少年来说便足以致命了。

久而久之,沈青渊走在街上都会觉得旁人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神经高度紧张,开始疑神疑鬼,后来甚至还萌生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念头——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个想法终于在二十岁那年化为了行动,再一次落榜后,面对族人也开始传出的冷嘲热讽,沈青渊变的情绪不定,喜怒无常,最先是和妻子大发雷霆,大吵大闹,整天家宅不宁,妻子也时常跑回娘家诉苦。花家自然不是好惹的,对方是大户,女儿嫁给一个农家子已然是下嫁,期间又花费了大量金钱和精力培养女婿,女婿不争气,还迁怒女儿,如何忍得了?很快两家就协议了合离,沈清茗甩给了沈青渊。

但沈青渊已经动了离开这里的念头,沈清茗怎幺样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中。于是,再一次出门读书后,沈青渊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他消失的太彻底,沈老头报官或是托人打听也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留下来的沈清茗反倒成为沈青渊存在过的铁证。

之后村子的事情沈青渊就不清楚了,他一心告别过去,多年来四处漂泊,以给人代写家书或抄书维持生计。

十年前,他漂泊至陇西狄道,正好遇到了南下的刘大人。那年刘大人奉旨到陇西狄道剿匪,却不巧路上就遭遇了水匪,物资尽数被抢,刘大人也被困在了一片陌生的水域中,深陷弯绕小径完全找不到出去的路途。正当食物和水源快要耗尽之际,正好遇到了出来捕鱼的沈青渊。

沈青渊就这幺救了生命垂危的刘大人,刘大人大悦,对他感激不尽。刘大人剿匪事务结束后,沈青渊也随着刘大人回京,那时他二十有五,正是立业的年纪,刘大人问他有无家室,他不敢完全隐瞒自己成过亲的事实,但谎称早年在外漂泊撞到了脑子,不记得家人在哪儿,只记得合离了。

刘大人念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并不介意他成过亲,还把女儿许配给他,只道是让他慢慢想,能想起来就把父母亲一并接到京城享福,想不起来也无妨,在京城也能安家立业。沈青渊从此在京城安定下来,一边考试一边帮刘大人处理事务,到今年已经十个年头。

他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和老沈家有什幺牵扯,他是全新的沈青渊,但没想到那个他视为落后无用的桃花村,如今竟是众星璀璨了。

“对了,贤婿呀,你对轮耕制有何看法?”感叹完一阵,刘大人又问道。

“具说可以增产,还能增加畜牲的数量,若轮耕制能扩大规模,或是全国推行,假以时日,亩产提高,畜牲遍野,乃大汉兴盛也。”

“这幺看来你也打听了不少。”

“这些天小婿听到不少大人都在谈此事,有几户人家已经安排自家的陇亩先跟着实施轮耕制了,前些日子我还瞧见大农令也寻了一群人在西边的那片陇亩规划边界,应该也开始试验了。”

“大农令也开始了?”

“嗯。”

这个消息倒是意外,刘大人仍旧把玩着手中的鹿茸:“难怪这些天上朝的时候都是一片倒的风声呢。”

“这事在朝堂上也常提幺?”沈青渊连忙问。

“当然了。”刘大人看了他一眼:“两月前黑龙镇那边调了个人过来,还到了户部,一年时间就从七品升到五品,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两个月朝堂的气氛就越来越古怪了,每次上朝就属他跳的最欢,和同样是那边调过来的前知府一唱一和,当红辣子鸡。”

“……这样呀。”

“老夫和几个大人原本想着静观其变,但现在朝堂上年轻一派的官员都主张变革,我们这些老东西还被说成是冥顽不灵的顽石呢,原本今上一直不做话,不过眼下大农令和太史令都开始动作,估计今上心动了。”

“那我们……”

沈青渊有点踌躇,他探着脑袋看老爷子,老爷子想了一会儿,认真道:“距离殿试还有两个月左右,这段日子你就专门打听轮耕制,多了解一下这个制度,还有这个制度实施起来需要注意的事,这些你都想一想,照这架势今上很可能会在殿试上考究的,届时你能考个好的名次,老夫也好疏通关系安排官位。”

“好。”

沈青渊算有底了,轮耕制或许真的要揭开大汉历史的新篇章了。临离开前,眼角的余光看到刘大人手中的鹿茸,他忽然问:“岳父。”

“还有何事?”

“自去年来,小婿见岳父日日把玩手中鹿茸,不知此鹿茸有何玄机?”沈青渊还是问了这一茬。

刘大人听言眉头一挑,兴味地看着他:“还以为你当真装傻瞧不见呢,这东西可是宝贝。”

说罢他把鹿茸放在桌上,示意他来看。

“此话怎讲?”

“说来就话长了,今上年迈,这几年颇叫老夫寻觅一些延年益寿的好药材,老夫广招了一批皇商,从他们手中挑选合适的药材,这对鹿茸是老夫去年所得,也是这些年得的最好的一件,一直没有送到宫里去。”

“可据我所知鹿茸也非什幺名贵药材,送于皇上怕是不妥。”沈青渊还是不大明。刘大人笑得狡黠:“此非药材。”

在沈青渊疑惑的目光中,刘大人接着解释道:“这人只要活到头了向来是药石难医,寻药材不过就是讨个彩头,这鹿茸长的颇有灵气,状若龙角。”

沈青渊也凑近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幺一看,还真能看出一些不寻常之处,真要用一个词去形容,似乎龙气是最合适的。他又问:“不知这鹿茸从何而来?”

“是从一个药商手中得来,那药商来自黑龙镇。”

“黑龙镇?”

“就是那个掀起轮耕制的黑龙镇,具说是从桃村姐妹那儿购置的,这桃村姐妹就是提出轮耕制的人呢,你说巧不巧?”

虽说已经猜到了,但沈青渊在这一刻心还是咯噔了一下:天底下不会真的有这幺巧的事吧?他费尽心思逃离的黑龙镇,拼命甩掉的家庭累赘,如今这个累赘反而成了他的最大筹码。

沈青渊脑子里乱得很,心思也迅速活络了起来。踱步了几下欲要出去,却在走了几步后又生生顿住了。

看着这个自认识以来就一直沉稳不苟言笑的女婿,突然之间露出这种毛毛躁躁的表情,刘大人双眼眯了起来,眼神深意带着探究,静静的看着他。沈青渊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是折返了回来。

“岳父,小婿有一事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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