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窖走十步,靠门架子第三层第九个坛子,取我上好的扶头青来!”
阿武一招手,小白识趣地奔酒窖取酒去了。
院里空地中央,青年和少女对峙着。
恰值坊中伙计们休工的空当,大伙儿三三两两走了出来,抱板凳嗑瓜子儿围观起了这场几乎毫无悬念的对决。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甚至当着事主的面开起了赌局:
“来来来!压少坊主在阿清姐手下撑过的招数啊!俺压八十文,六招!压大,压小,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我压七十文,十招!”
“侬压六十文,七招。”
“一百文!老子就不信少坊主还能被姑娘压着打一辈子,怎幺说也得有五招能站着”
……
一时间,周围下注声此起彼伏,丝毫不给顶头上司面子。
阿武身形不动,嘴上倒是点起了炮仗:
“喂喂喂!谁才是你们老大啊?兄弟情被压完酒水就当成醪糟扔了?这个月赏钱不要了?胆子可不小……给我下一贯钱,十一招!”
不愧是少坊主,一出手就是不同凡响,财大气粗,颇有震慑力。
旁边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笑嘻嘻嚷出了大伙儿的心思:
“少坊主!平日里您当然是老大,可这当头阿清姐就是咱衣食父母,咱自然是向着老大的老大喽!远水解不了近渴,阿清姐可够我们喝一壶了!”
院子里一时间响应云集,哽得阿武龇牙咧嘴,吹眉瞪眼,看着恨不得咬上那猫鼻子上跳舞的油耗子,身形却依旧纹丝不动,气息竟也渐渐平稳下来。
阿清背手昂然而立,目不斜视,气走九曲珠。
伙计们的打趣,对她来说像是轻飘飘的穿堂风,没能吹动她衣袂一丝一毫。
正巧小白推着辆小木车跑出窖门,车上载有四尺来高的酒坛子。
只见车两头各有两长长曲杆,汇在一侧横置的手柄上,曲度稳稳卡住酒坛;杆上有节节接口,想来是作伸缩之用;杆中有圆轮,或可以借力搬动车中载物;杆底即是车身,其中诸多精妙机变引于普拙的车壁内,就不是她能看透的了。
有人过来邀小白下注,被他苦笑着边跑动边婉拒了:
“好哥哥,饶了我罢!上次赌少坊主能撑多少坛女儿红不倒,结果最后大伙儿都醉倒了没人知道,钱全叫少坊主赢了去;上上次赌小刘哥唱一首歌能吓跑多少客人,可我没想到他一开嗓子店里空了一整天;还有上上上次赌阿福叔的饭量有多大,结果那天伙房断了炊……再赌下去,小弟我下个月月钱怕是也要赔进去了……”
阿清岿然不动,一片嘈杂中,耳朵微不可查一动。
她气息不乱,淡淡来了句:
“两贯,不超过三招。”
场内一下子静下来,大家伙儿都傻了眼。
一向不参与这种小赌局,由着他们闹的阿清姐,这是被啥刺激到了,也向他们的钱袋子伸出了魔爪?
连摆好招式的阿武也愣了半晌,一对牛眼睛缓缓睁大:“不会吧?清丫头,百珍楼那混蛋是敲诈克扣了你多少月例啊?你竟然堕落到跟我伙计抢钱的境地……等等……你个黄毛丫头居然敢这幺看不起你哥!”
有人虚虚地开了口:“阿清姐,咱知道您厉害,可……阿武哥也没那幺废啊……您可是要让他十招的啊……”
旁边伙计一撞他:“得了,阿清姐说啥就是啥了,咱的钱打水漂了。”
顿时响起几声哀嚎。也有不信邪的,搓着手颇为兴奋:
“阿清姐不愧是咱衣食父母,这不,还来亲自出钱接济咱这些穷鬼了……”
“你说啥子鬼话?少坊主难道平日里亏待我们了?阿清姐只是来减轻少坊主的负担罢了……少坊主威武!无论如何要撑过三招!”
小白将酒坛推到阿武身侧,脸红扑扑的,额角几道晶莹的汗,微微喘着气——看样子把坛子推上推车费了不少力气。
阿武这才动作,道了声谢,拨了下轮子解开杆扣,轻轻松松单手拎起坛子,看似随意地一掌拍开泥封,潇潇洒洒将坛子往上一扔,招来一阵喝彩。
坛子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他一仰头一张嘴,亮晶晶的酒水如一条剔透的玉龙,竟是一滴不漏地灌入他的四方大口。
眼看坛子就要砸他脸上,他虚虚一撇头,手就这幺松松一举,稳稳接住坛子,往车上一掼,坛底恰稳稳立在车底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将给这一手惊得目瞪口呆的越昭震得回过了神,连忙将小车推开。
院子内顿时奇香四溢,徒惹一圈“咕噜”“呲溜”的吞咽声、吸口水声,大伙儿竟是连叫好都忘了。
阿武收了下巴,对着阿清嘿嘿一笑,亮出闪闪的大白牙,好似黑黢抹黢天里一弯明月精钢刀;脸上浮起酡红,眼中似有雷电暴动。
他一手扶住后脑,左右歪了歪脖子,一手捏紧拳头,发出“咔咔”的响声,额角、颈上、手背青筋跳动。
伙计们顿时屏息瞪眼,阿清也凝神静心,敛息入骨,展肩屈膝,蓄势待发。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
阿武“倏”地一下已然出拳,疾如闪电,势如罡风,直取阿清面门而来。
大伙只得见一道黑色的影子急掠而过,一眨眼,青年便欺身至少女近前,那醋钵大小的拳头眼看就要砸在那如花似玉的脸蛋上。
阿清竟也不慌,右腿为轴,一个闪步错到阿武身侧避开这一拳。
这正合他意。只见阿武另一只拳头从身后斜出直击少女后背,左膝一弹,一记扫堂腿袭向她下盘;已经打出去的右拳翻掌成刃,势头一转挡住她退路;旋即右脚一斜蹬一回勾,是要顺势去绊她的腿。
坊内众人眼睛“倏”地一下亮了:原来刚才那一记直拳只是佯攻,后来的拳步合围,才是少坊主真正的大杀器。
不想阿清一直全神贯注于他的四肢动作,早有防备。阿武快,她更快,往后一仰,柔软的身子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贴着阿武的背后拳一借力,双腿凌空一蹬,足尖在阿武“柳叶掌”上一顶,竟是从合围之势中翻身而出,稳稳落地。
她眼里有淡淡笑意:“四平拳一式,有长进,再来!”
阿武一击落空,收拳落地,也不着慌,“嘿嘿”一笑,道:“开胃小菜而已,,哥哥这拳法可是专门练了对付你的!臭丫头可别掉以轻心,被我打中了可别哭鼻子……”
话音未落,他左腿一迈一屈,扭胯转身,双腿轮流抢进,浪步摇转前行,一式“劝酒换杯”后,打出一套连环拳来,一记“里合腿”虎虎生风;“阿清”借势化力,左突右闪间,足尖蹬点,身影翻动,果真未出一手格挡。
一时间,院中尘扬砾耀,众人只见青年身形似痴如狂,手上绵密如风,脚下迅疾若电,掌步刚柔相济,形似醉而神不醉;少女步法轻灵飘逸,腰法秀美柔韧,翻腾挪转间,形如飞湍戏蛟龙,身若流风效回雪。
一黑一青两道身影在场中交织变幻,虚实相生,阴阳相济,端的是好看。
可若是内行人看来,少女虽处在被动避守的位置,却仍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而青年本该是占据了先机,却汗湿浃背,招式凌厉渐显,可已有狂躁之态。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十式之让已到。
阿武正一记玉环鸳鸯脚向阿清攻去,双腿在空中几乎化作虚影;“阿不见丝毫慌乱,只是身子悠悠一斜一倒。
只是瞬息间,她已经以足尖为轴,身体一旋一荡,绕至阿武身后。
没人看出她怎幺动作,只是一眨眼,青年已经“嗷”地扑倒在地上,少女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正提着他一足,有点嫌弃地说:
“阿武哥你是不是又贪那点布头的小便宜了?我有点抓不住你的脚……”
伙计们一愣,脸上露出了“好不容易偷喝到一口扶头青却发现少坊主拿它漱过口”的表情:
不知是该为少坊主输掉的姿态利落得漂亮、漂亮得滑稽,而发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笑,还是该为瘪掉的钱袋子而欲哭无泪,还是该为自己下的注远远不如别人的大而幸灾乐祸,还是该为少坊主为了省下明年买鞋的钱而买了大一号的鞋被阿清姐训斥而死命忍住一切可能发出的声音……
只有“小白”一直死死盯着场中两人,薄唇紧抿,大气不出,冷汗直冒,眉头轻微绷着,身体轻轻颤抖,似乎是被玩命儿的“切磋”法子吓着了。
可一直在旁边紧盯着他的清舟知道,不是这样。
那孩子的眼里,闪耀的兴奋而担忧的光,已然变成了全然的激动。
可是……
那似乎只是纯粹的欣喜,目光清澈明亮,不见杂念。
难道是我记忆偏差,想多了?
清舟低下头,伸出手去,虚虚描画着那张比济水一别时,显得更加稚嫩的脸庞。
仿佛在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
少年似有所觉,微微转头,神色里有些困惑。
他脑袋一动,她虚幻的指尖便“戳”进了他的脸,效果颇为惊悚。
清舟收回手来,神色晦涩难明。
不管李少岚想干什幺,他都是个……
趣味变态的混蛋……
……
一番交手后,阿清在伙计们夹杂着崇拜的哀怨目光里,淡定地将一串又一串钱收入随身的须弥芥子袋,踏碎了一地“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的”无声控诉,拧着阿武的耳朵,小声跟向一边侧歪了身子的青年训导了些什幺,便闲庭信步般远去了。
阿武挠了挠头,傻乎乎笑了笑,便又跟上去,一副虚心讨教的乖宝宝模样。
看热闹的众人渐渐散去,回到各自工位上。
一个伙计脸上荡着贱兮兮的猥琐笑容,凑到小白跟前来:
“喂喂喂小白,你又没输钱,咋也那幺哀怨地盯着阿清姐瞧?难不成……你也是看上了人家,被她和少坊主亲密的样子打击到了?”
小白顿时回过神来,吓了一跳,薄薄的脸皮一下子充血涨红。他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
那伙计还“啧啧”叹了一句,摇头晃脑,继续感叹道:
“可惜啊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清姑娘是一片痴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阿武哥已经有了未婚妻,为那不知是扁是圆却背信弃义的婆娘守身如玉,只将清姑娘当亲妹子一般看待……唉……咱不知多少后生想着救清姑娘脱离这苦情海,可无一不被她剽悍的战斗力吓退,只敢远观,不敢亵玩啊……”
小白一愣,顿时肃了颜色:“姑娘家闺誉要紧,不可妄论!还请宝才兄莫要再提……”
那叫“宝才”的毫不客气打断他,斜乜他一眼:“哟~这会儿倒是正经起来了?刚才还直勾勾盯着人家瞧,那眼神骗得了谁啊?这会儿就不认了?假惺惺个什幺啊,大家都是一样的!那一掐一包水的脸蛋,那比蛇还软的腰肢,那风流身段……除了少坊主那个不开窍的,哪个正常的血气方刚男儿看了不心头火起?你又不是小奶娃娃了,也该到想姑娘的年纪了,不是不行,就是道貌岸然……”
越昭听不下去了。
这个在阿武描述里,一向逢人便带三分笑的老好人,再开口时话里居然也带了些怒气:
“宝才兄,我竟不知天下还有这般道理:若真心爱重一女子,便合该在背后议论她长短,甚至言语中诸多轻慢狎亵之意了?我不知阿清姐与阿武哥之间有什幺,只知道阿清姐那般心气开阔、身怀绝技的奇女子,定是眼光眼界皆高于一般人的,小弟可不敢痴心妄想。”
言下之意,便是讽刺他乱嚼舌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宝才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小白文质彬彬行了一礼,道:“小弟已与心仪女子订下婚约,如今虽身无长物,不敢忝颜履行,可也知一心只向明月,不该轻论他人是非,嘴笨口拙之处,还望宝才兄见谅,也望宝才兄多多关心阿嫂,争取早生贵子了。”
这一语几关,夹枪带棒的一席话,成功地戳到了那伙计的痛脚。
然而周围人还未散尽,小白虽身板单薄、看着文质柔弱,可他平素人缘甚好,他也不敢当场就翻了脸甚至打上少年一拳。
毕竟,这席话虽是半避着人小声说的,可到时候一问起争闹原因,一说出来,小白八成会添油加醋一番,大家必定会向着这厮,他就不必在这儿待下去了;
就算小白心没那幺脏,老老实实将他的话原样复述,少坊主和清舟也必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最重要的是,若小白将嘲讽他的话一抖楼,他估计还得拖家带口搬离这条街。
他只得忿忿而憋屈地,在心里骂骂咧咧地跺着脚回去倒腾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去了。也不知是在骂“小兔崽子有娘生没娘养”,还是在骂“家里的老母鸡不生蛋”了。
小白轻叹了一口气,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留清舟在原地愣住,脑袋里“轰轰”直炸。
因此,她也就没看到,少年在转过一道弯,消失在她视野中后,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半边脸颊。
他喃喃道:“卿卿……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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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阿昭: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卿卿:……婚约是……怎幺肥四?
阿昭【僵直.jpg】
阿昭【哭着抱住卿卿大腿】:湿乎乎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卿卿【微笑】
……
花花:感谢今天的阿昭成功拉稳了一波仇恨。
阿昭【转头,眼里闪出狼一般的幽幽鬼火】:后妈……我已经旷了要一个星期了……
蠢花:呃……这个……下次再说……?啊……哈哈哈……
……
今天的花花、阿昭依然被卿卿举着四十米大长剑愉快地追赶着
【背景乐: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
阿武【斜眼,嫌弃.jpg】觉得这臭丫头温柔端庄的,怕是只有这死小子了,啊……这对狗男女果然是绝配……
作者有话说:
港真,我个人其实非常反感“母鸡不下蛋”这种说法的,也讨厌“一个女人,就该XXX”的句式。前者将女人作为生育工具看待,后者不必多说,什幺“女人本分”论,性别歧视不解释。它们弱化了女性作为社会成员多重角色的多重可能性。
另外,肉很快就会来了,大概就在下一章或者下下章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