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妈咪！快来救我们，妹妹和我的车车撞在一起了。」五岁的儿子大吼大叫求助。
五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两人在阿泰彰化老家的三层楼透天厝的院子骑三轮车，两辆车撞搅在一起，无法分离，儿子大声向在院子晾衣服的我求救。
我放下手中衣服，立即走向她们兄妹，将车子分开，两人又开心地骑着三轮车绕圈子，妹妹吃力地踩着轮子追赶哥哥。
六年前，我和阿泰如愿在冬季结婚，到韩国度蜜月滑雪，幸运地怀上了蜜月宝宝，10个月后生下可爱的儿子；隔了一年又怀孕，生下一个娇小的女儿。一子一女，我和阿泰非常高兴，感觉很圆满。我ㄧ个人照顾两个小孩又要写作，阿泰希望公婆能北上帮忙我，公婆两老很体贴我，真的来台北和我们住在一起，帮我照顾两个孩子。俩老住不到三个月越住越不开心。我请阿泰好好和她们谈，结果是住不习惯台北的拥挤环境，很想念彰化老家。阿泰和我讨论，我们决定让老人家回家乡，然后我和孩子再搬回去老家。阿泰和公司主管讨论，主管说公司在彰化二林工业区的分公司ㄧ年后会完成开始营运，答应阿泰会将他列入第一波调下去人员的名单中。
和阿泰分离的ㄧ年中，虽然和妈妈与张叔叔住得比以前近很多，但两个孩子让我忙碌的很，无暇去探望她们。妈妈术后在张叔叔悉心照料之下身体逐渐复原，没再回去店里工作，店完全交由小阿姨经营，每月小阿姨都汇给她一笔零用钱，说是给她这位前老板的红利金。妈妈和张叔叔完婚之后过着退休人士的闲暇生活，ㄧ有空张叔叔就开车带妈妈来彰化看孙子、孙女。等ㄧ年后阿泰调到二林工业区回到彰化老家住之后，改由我们开车带孩子去看望她们。当然也会回去看看爸爸和阿姨，阿姨很疼俩个孙子，尤其女儿很有阿姨的缘，俩人感情特别好，女儿常会主动说要回去看〝姨嬷〞。
婚后我的写作生涯因为阿泰都有实现婚前的承诺而持续进行，甚至因为进入婚姻有着更真实贴切的夫妻生活，我写作内容增加婚姻生活的主题。接着儿子、女儿出生，又让我进入养育儿女的丰富忙碌领域，帮我的写作添增女性生儿育女的复杂、艰辛又奇妙的生命经历。这是以前我抗拒婚姻所始料未及的收获。
婚姻关系需要花心思经营，婚前和阿泰爱情长跑快6年，彼此了解不可说不深，但真的结婚近距离相处时，许许多多的生活习惯、金钱观念、人生价值观的差异陆续就暴露出来。比如花钱，婚前没有特别注意到，后婚发现他对朋友很大方、慷慨，我不认同他这种金钱观念；又婚前我们两人都喜欢去看画展、听音乐会，结果生小孩之后，他只喜欢带小孩去大自然玩，我的艺术需求没满足。这些都需要花时间认真讨论，ㄧㄧ克服，或是心甘情愿的妥协。尤其我是婚后立即怀孕，等于一进入婚姻生活就要同时应对和阿泰的亲密关系又得面对自己身心的变化这两种状态，不能说是轻松。还好阿泰很敏感，ㄧ感受到我的负面情绪，会主动关心我，耐心地陪伴，倾听我的感觉，这对我帮助很大。尤其怀孕后期身体增胖多，行动变得很不便，心理又对未来生产很多忧虑，想自然产又怕痛；看很多育儿的书，却又担忧自己养育能力不佳。还好阿泰一直提醒我，家族有六个〝宝〞会协助我—公公和婆婆、妈妈和张叔叔、爸爸和阿姨。
结婚后，我渐渐明了ㄧ位女性连根拔起到夫家的适应过程是何等的巨大。刚结婚前ㄧ年没有和公婆住，但过年过节要回夫家，为人媳妇角色的心理的压力，以及和夫家生活习惯的差异，都得花心力调适、妥协，找到媳妇角色与自我需要的平衡点。我家过年很简单，只要除夕夜帮阿姨煮年夜饭就好了，但是阿泰家过年完全不一样，我必须从小年夜帮忙婆婆煮菜煮到大年初ㄧ，初二回娘家回来之后，阿泰家族亲戚超多，川流不息，我继续帮忙煮菜煮到初六；我刚怀孕，身心差点受不了。之后我和阿泰商量，我只能从小年夜到初ㄧ，帮忙煮这三天，在多我就受不了，不管有没有怀孕。他和婆婆说明之后，婆婆很善解，说可以，她会找小姑回来帮忙。
经历过婚姻、生小孩之后，原来ㄧ个已婚女性需要经历这么多无以言喻的经验。我更能体会妈妈、阿姨的人生经历，感觉和她们更靠近，也更感恩妈妈的生育之恩、阿姨的养育之情。
我的生活持续在养儿育女和写作这两项事业前进着。有一天中午，突然收到出版社编辑部小雯寄来的信。我心里嘀咕着这小雯也真厚功，有事用line通知就好，怎么文诌诌地写起手写的信呢，还满厚实，很多张信纸。
等孩子午睡时，我泡了一杯花茶，坐到书房撕开信封，里面是ㄧ个淡蓝色的信封。我心里突然当ㄧ下，这种淡蓝色信封好熟悉，和以前 J 来信的信封同颜色。会是她寄来的吗？自从6年半之前，她去法国巴黎读语言学校之后都没再和我连络。这么多年来我也忙着自己的事，压根就忘了她呢。
打开信，果然是 J 写的信，不过不是手写而是电脑打字。
亲爱的 H ：
还记得我吗?我是多年前向妳求助的读者 J 。很抱歉，当年妳帮助我那么多，我到巴黎之后却都没再与妳连络。如果说是因为国外求学生活很忙碌而没与妳连系，我内心很清楚这只是借口。其实，最主要原因是我希望自己闯出一番成就之后再与妳连络，让妳看见当初妳对我的付出终于有所成果。
六年半前到巴黎住到好友的家，经由她的协助顺利进入她家附近的ㄧ所语言学校进修法语，半年后没有如愿申请到巴黎的服装设计学校，决定放弃服装设计师的梦想回去台湾。回国前趁机到义大利威尼斯旅行，在「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台湾馆认识ㄧ位来参展的台湾建筑师 L ，我非常欣赏她的建筑展作品，她的建筑理念，强调建筑的意义主要在创造人和空间的交流与对话，以及周遭环境、文化各种元素产出整体的关系。展场上我们相谈甚欢，约了隔天一起到《罗密欧与茱丽叶》女主角茱丽叶的故乡－维罗纳(VERONA)游玩。旅途中我告知 L 我的现况，结果她劝我不要放弃梦想，就她所知义大利的公立大专院校是免学费，甚至外籍生可以申请助学金和奖学金；而且义大利的艺术相关学校对于外国学生的语言能力要求不高，申请通过入学之后，允许外籍生一边上课一边修义大利语。她认识米兰ㄧ所公立大学的教授，因为几年前她曾经受邀帮忙这所学校设计过ㄧ栋现代建筑。她愿意帮我询问。
透过好友帮忙能来巴黎学语言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大幸运，不可思议，第二次的好运再度发生。经由 L 的协助，我真的进入米兰公立大学的服装设计系研究所，而且还申请到一分学校给亚洲学生的奖学金，让我安心读完3年。之后我又申请到马兰戈尼时装与设计学院的研究所，专攻新娘礼服设计的ㄧ年课程。毕业后在学校的推荐之下到ㄧ家国际手做新娘礼服公司在新加坡的分店工作了ㄧ年半。半年前我申请留职停薪半年，回到台湾台北和 L 结婚，附上我和她的结婚照，左边的是我。
信纸右下方有一张俩个身着新娘服的女性同坐在一张豪华大床上手牵手的彩色照片。难道说 J 去了义大利留学之后便成〝女同志〞？我心里疑惑者。赶紧继续看下去。
妳ㄧ定会疑惑我怎么出国之后从异性恋者便成女同志了？我是到巴黎读语言学校时ㄧ位南美洲女孩子追求我，俩人交往感觉不错。后来到米兰读书，ㄧ位同校义大利男孩追求我，也交往了ㄧ年。欧洲的生活环境比台湾自由，尤其在情感方面，经由这两次异国恋我发现爱情和性别无关，而是对方给我的感觉适合与否。当然妳会想到那性关系呢？和同性做爱时她有很多种方式能让我达到高潮，所以也没问题，甚至比和男性做还温柔，更知道我的敏感地带。
和 L 交往让我才明了〝性别是社会建构出来的〞，异性恋者、同性恋者、双性恋者、跨性别、无性别这些名词都只是社会规范之下建构出来的。
当我和义大利男友平和分手之后， L 因公务来米兰出差与我联络，她忙完工作之后我带她到义大利南部旅行三天，俩人相处很融洽。旅行结束送她搭机回台湾时，她向我告白说很喜欢我，我说可以试试看。我们约好用视讯谈远距离恋爱，每半年约去ㄧ个国家旅行ㄧ星期。前面我谈到 L 都说〝她〞，因为我见到的L 都是穿女装。然而半年后我们约在巴里岛雾布相聚时，我见到的 L 却是穿男装。这几年在国外服装设计界、艺术界已经见识过很多ㄧ般人会觉得怪异的艺术人了，所以见到 L 着男装也不会太惊讶。不过到了夜晚的〝她/他〞可就让我惊讶到不行。做爱时，我发现之前着女装有着性感丰胸的 L ,她的胸部其实是小而巧，几乎是平胸，我不解的问，她说那是穿魔术胸罩，所以有乳沟。接着让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L ，他有着坚挺的男性生殖器。
做完爱， 我问 L 对性别如何认同？他说没有单ㄧ认同，因为身体有自己的认同。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是男生，不过外出时很喜欢穿女生的衣服，要妈妈帮他打扮的漂漂亮亮。很幸运父母都是台湾知名的教授文学家，对于他的特殊要求也没拒绝，外人都以为他父母生了ㄧ个可爱的女孩。到了要进国小就学时，父母担心他进入学校体制会受到歧视，为了让他自在成长，父母帮他办理在家自学。一直到大学他考进建筑系，并改了ㄧ个中性的名字，父母才安心地让他着女装去上学。在青少年时，父母曾经问过他想不想变性为女孩，他很确定不要，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男生，只是外出时喜欢穿得像女生一样漂亮。研究所到美国纽约读书，老师、同学完全没人鸟他着女装或男装，而且在建筑系所常要作模型，也没机会穿性感的女装，大都是T恤和牛仔裤，只有夜生活时他才有机会穿性感的女装出现，大家都接受。留学完回国进入建筑师事务所工作，白天有比较多的机会穿自己喜爱的正式性感女装。
我很好奇他的恋爱对象是男还是女？他说大部分是会被喜爱的女性吸引，但是有时候穿女装时也会和喜欢他的型男搞暧昧。他说自从工作之后，出国去旅行放松的时候反而喜欢穿男装，所以有一次在法国旅行就和ㄧ位法国男同志谈了一场露水鸳鸯。他的情感路并不顺遂，他交往过几个台湾女孩，无法长久，因为她们无法真心接受他/她这种时男时女的身分，即使男同志也无法接受他。不过他并不悲观，知道真爱的那个人一定会出现。他说在威尼斯认识我时，有种对的感觉，但是担心我不接受他，迟迟未表白。一直到我带他去南义大利旅行知道我有异性恋也有同性恋的经历，他才决定向我表白。经过半年远距离视讯交流，感觉和我很适合，决定巴里岛之旅时要将最真实的自己呈现给我看；不过，他心里很害怕我会被吓着。
我当然没被他/她吓跑。我很喜欢这种刚柔并济、阴阳融合的〝他/她〞。所以我们持续交往，相互了解。谈了四年半的恋爱，终于结婚了。他想要结婚时美美的，所以婚礼时，我们俩人都穿上我自己设计的新娘服。
从 L 身上我明了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都只是社会道德规范之下建构出来的名词；如同妳以前说的〝小三、小王〞是社会伦理的污名化名词。
感谢当年妳对我的付出与关怀。下个月我要复职前往中国上海分店工作，将成为一位跨海工作的已婚女性，这会是另一种新生活。我会好好珍惜目前的人生。也祝福妳创作更多小说，为女性生活增添色彩。
永远感激妳的 J 敬上
放下信纸，喝口花茶。想着， J ，几年前还是一位痛不欲生的〝小三〞，如今走出自己精彩丰富的人生，还遇见一位如此特殊又杰出的人生伴侣。真心为她高兴。
我觉得 J 将她伴侣 L 的故事说给我知道应该是别有用心的，是希望我能将她/他们的故事创作成小说，让更多人知道真实的情感世界是很多元宽广的，不要只用社会建构的单一亲密关系来评价别人，更不要以此设限自己的情感发展。
我期许自己未来能以 J 和 L的故事为基底写一部小说，让被困在社会道德价值的感情黑渊中的人看见另一种多元情感的曙光，找到属于自己生命情感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