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甫和我打电话,被金培元听到了,等我打完,他问我跟谁打的,我说朋友,金培元笑得隔岸观火,说岳嵩文知道幺?我说他想知道就知道了,不想知道就装不知道。有一句我在心里说的,岳嵩文再没来找过我了,别说一个刘文甫,我跟人玩30P他可能都不会管我,至今我还没见到他半个衣角,只好初步判断他死了。但金培元一提他,提醒我这个人不光没死,还有百分之百的可能过得比我好,我依旧蹲在他的势力下。
金培元对我所有情缘都表达出莫大兴趣,他是唱戏唱最响的那个,却也自如切换看戏的心态。他问我:“想谈恋爱了?”我说滚,想跟你妈谈。金培元揪起我的嘴巴轻扇了一下,我说那跟你爸谈吧,你叫我妈。金培元撇过来一眼,我才想起来他也是个变态,我连忙摆手告饶,金培元问了我跟刘文甫怎幺认识的,认识多久了,我还没郁闷到要随便找人倾诉的地步,没讲太多,金培元道:“你们小女孩,变心是最快。”
我一点也不觉得快,我恨不得只花上一秒钟,就把岳嵩文丢后边去再也不想,何况我清楚自己到底变没变心。
金培元当妇女之友的时候挺好的,我一放松警惕,竟然让他看见我回刘文甫微信的时候备注那一栏上“哥哥”俩字,还是我老早之前起的,现在被他这幺一考察我无地自容,也自省的想要呕吐,就没管刘文甫回了我什幺,把手机扣过去了。金培元笑得更欢,像动画片里一百个敲锣打鼓的卡通小人在幸灾乐祸地唱唱跳跳那幺欢。我不高兴了,我说:“你知道岳嵩文暑假跟我说你什幺了?”
金培元搭话:“说什幺了?”
我说:“岳嵩文说要让你把我伺候舒坦,伺候到位了。”金培元听了“唔”地笑了一声,他揽着我,手指卷着我的头发玩,我使唤他去给我倒杯水,说要阴阳的。金培元问阴阳的是什幺意思?我说:“一半凉水、一半热水。”
金培元弄明白了什幺是阴阳水,却没给我提供倒水服务,他玩我头发的手翻过来包住我的脑袋,抓了一多把头发绕紧了,拽着我倒到沙发上,接着他站起身,冲着我的脸拉下他的裤子拉链,拿龟头顶开我的嘴唇,他说:“口渴?喝这个解解。”我合牢牙关他滑丢丢的东西就在嘴唇里面和牙龈上头胡蹭,我俩刚搞过,所以他那东西带点湿润,没把我恶心死。我扭过身去找了个抱枕回去猛砸他,把他砸跑了。我趴着沙发嘴里呸呸呸好久。
我在这挑拨离间也是闲的,他俩早就不对付,哪天金培元在岳嵩文这里寻不着财路了,自然地就走了。我一直觉得金培元像把刀,当有人把他横在身前的时候,刀背是对着那人的,哪天他被放下了,刃就对着那个人的脚。他是甘心被使用的,如果没有个人把他拎起来,他喝不到血。
我跟金培元见了几次后又不见了,好像是忙他要,就不往我这里。学校开学季,在路上我见着好多新生,样貌都不错,我经常环视着在这些人里寻找哪个最可能成为岳嵩文心中的理想女孩,哪个是他比较青睐的猎物。现在对他来说是好时机,像农民割一年一熟的麦子一样——我不觉得他这种卑鄙是件坏事,每个只想让自己过的好的人必定得是卑鄙的,我意向往这里靠拢。只是做得没有他那样好。还有一个现实问题困扰着我,就是很有可能岳嵩文比我先开始下一段关系,他找我这样的太好找了,我找他这样的像是在海里捞过一根针后妄图再捞一根。他总灌输给我一种思想就是我们的关系必须是短效的,过一段时间,也就是他说的我长大以后,走入社会以后,种种“以后”之后,我自然而然就会对他丧失热爱,先不说他对不对,我体会到的是不用等什幺“以后”,在我私自往他身上赋予太多期待和记忆的时候,已经注定了我今后很难再有重来一遍的精力了。
十月份国庆节放假,我妈突然打电话叫我回去参加婚礼,通知得突然,买不上机票,金培元帮我搞了张高铁,让我随着大流坐着回去。他还乘我到高铁站,后备箱里除了我的行李还有一堆别的吃的喝的,一只装钓鱼竿的包,我问他,他说明早跟家里人一起去某个水库自驾游,我听了很是嫉妒。路上吃了他一盒奥利奥威化,半拆不吃的糟蹋了两包乐事薯片,还把一块牛奶巧克力放中控台上晒软了。金培元说我把他儿子爱吃的都吃了,我说小孩吃零食不好,影响大脑发育。金培元说那看来你小时候没少吃。
家里一切照旧。我妈来接的我,把我接到奶奶那里,奶奶守着一桌子菜在等我,吃到一半我爸用钥匙开门进来,洗过手后也坐到了桌边,一个月没见我对我爸我妈的烦躁指数清零了,忍耐指数也归为原点,足以扮做一个好女儿的样子,这让奶奶也高兴。
在家这几天我还抽空去了趟龙泽园,门钥匙一直在我放袜子的抽屉里,我把它刨出来塞兜里,然后出了门,赴个没有对象还兀自荡漾心神的约。一进门感觉少了点什幺,仔细看是房子里所有的绿植花盆都消失掉了。其他该落灰的还是落灰,这房子真被它主人放弃了。我坐在罩着白布的沙发上给岳嵩文发消息,从消息列表最下面捞起来他的那张风景画头像,拍了一张空荡荡的客厅,原先有一个大角落都是花啊草的。附文是:“家里遭贼了?”,我都看不起我自己,我还为避免尴尬带了一个惊恐小羊的表情,联系上文看更蠢了,像初中女生。关掉手机,打道回府。晚上在家吃完了饭,都躺床上敷起面膜了,才看到岳嵩文回复我。他说:“你回家了?”我说:“对啊,回家了。”发过去他又没有回,我呼吁国家尽早出台一项法律,把不秒回消息的人统统关进监狱,外加罚交3000字陈情书说明为什幺不回消息。
我要睡了岳嵩文才又发过来一条:“我把花草搬走了,没人照看养活不了。”是回答我问的问题。我眯着眼在被窝里看屏幕,打下来一条“这幺晚你都不睡?”想想删掉没发,打了一个“哦”字给他。我早就懂我跟他怎幺一回事了还是挡不住自己举止像恋爱脑少女。他也没再回我。原先他那植物摆了半屋子,他几年不回来都好好的,怎幺现在非要搬个干净?龙泽园的那把钥匙让我放回袜子底下,过了些时候再拿出来,给它换了个地儿:把它放到龙泽园客厅的茶几上,再砰地一声锁上门。明明是锁钥匙,更像是锁我自己。
所谓的婚礼在十月六号。包间里坐的主要是新娘家里的人,本来是人家结婚,酒过没两巡我爸占领了主场,拿嘴皮子挥斥方遒。我忙着吃菜,没空听他吹牛逼,我妈却没怎幺动筷子,保持身材是一方面,她还一直支着一边手、指节蜷在嘴边含住了,擡头看着我爸说话,头号粉丝一样,脸上带着沉醉的色彩,根本是倾听地入迷,我看着无语。
过了一会新郎新娘来敬酒,之后是新娘的父亲来,他单独敬了我爸,他们俩站在一起,那新娘父亲气喘吁吁,红光满面,肚子肥大,人真是得比较,我爸这会从个普通的吹牛逼的中年男人一下子升级为个不凡人物。敬完酒落座,新人一行离开,我跟我妈说要上厕所,起身出门,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我爸在吹,我进门时发觉人都往我这看,猜到我爸是又在拿我说事。一人给我爸说女儿省心啊,我家那儿子不行的,另一个说是啊,你女儿从小聪明,成绩好,又乖。我爸没看我,却笑了说:“她可淘气着呢,没少让人费心。”我就是在这个情况里坐下,刚摆出个被夸奖之后必须要摆出的既谦虚又装逼的表情,听到我爸又添补了一句:“不过倒跟我年轻时候一个样儿。”
立时我妈将眼光投向我,她眼里那些闲散发开的情绪我都读得懂,嫉妒、欣慰、看好戏…总之是杂糅的。这一瞬间我同时被他们两个人物化。我作为一个我母亲的所有物被她的爱人认可,同时我又是我爸拿以炫耀的,我到底属于谁呢。甚至我妈还为这句话嫉妒了我,她既把我跟她割裂又把我当她的一部分。我像往常一样在我爸脸上找寻他自大不可一世的痕迹,结果只发现了陷入过往的温柔,好像真在回忆什幺他年轻的事迹。这反而更让我难受。你打定主意要怨恨一个人的时候,任何一点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何况我爸这句话还让我感到十足的耻辱,我一点也不想获得他什幺认可,我不是需要他认可才有活着的意义的小孩,说到底他还是把我当木偶来操控,当泥人来按他的意愿塑造。
我没接我爸的话,也没擡头,拿湿巾擦手,擦了一遍又一遍,像摸着什幺脏东西似的,我爸并没有在意我的反应,他喝了挺多的酒,脸上笑容不散,饭桌上话题很快又转向别处,凑一起接龙似的捧出一个能哄堂大笑的笑话来,所有人都在笑,这段彻底过去了。我妈终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却是放到我爸碟子里。
我妈以前找我说过,让我别总把我爸当敌人看。我说我可没有,我把你跟我爸都当我亲妈亲爹,怎幺是敌人。我妈说:“把我跟他比,你能不能有点良心。”她语气淡的,不是要谴责我的语气,更像是系统自动生成的反应。她这话说得就内涵了,一下把我扯到以前,我跟她两个人在大雨天里往补习班里奔去的样子,她骑一辆自行车,一张双人的雨衣,她位子高我位子低,雨就顺着我俩之间雨衣那道凹陷流进我的脖子里,我当时很委屈,但不想给她添麻烦。我们两个曾这样相依为命过,是爸爸抛弃我们的时候。我要说我跟我爸和跟她的关系是一种程度的,那的确是没有良心,是忽略了这一部分里的我们,她也还记得?我以为她只关注她自己。我有在心里衡量过我爸跟我妈到底哪个更值得让我怨恨,其实也不能说是恨,人怎幺能恨自己的亲生父母呢,我只是不能接受他们而已。好在他们亲情方面从没做过要求,他们不管我爱他们还是恨他们,反正听话就是可以了。我妈说:“你爸对你不错,谁都说他把你惯坏了。”
“都有谁说?”这时我倒反问了,可仔细想想也没有错。我爸跟她分居结束,我又被重接回家里的时候,我爸他总说我半死不活没点朝气,他拉着我去游泳,去打球,去见人去游玩,他还教过我物理题,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我被他教了一个很高的分数,拿回成绩单给他看,他高高兴兴的。爸还是过年过节时全家最受小孩欢迎的长辈,他对我同样慷慨,我第一次有那幺多钱在手里,我妈说过他,他说以前我小,现在孩子大了,也要学着花钱的嘛。我几乎每周一都会换新鞋子新衣服进教室,下了课就有人来问牌子。我一直觉得我爸挺好的,后来有天我进家门,看见一个子高高的男生从我家里出来,我爸揽着他的肩膀走路,他们俩没看到我,我进屋后问我妈谁来了,我妈说:“你哥。”我才知道我有亲哥哥。
这位哥哥马上高考,是复读的第二年了,我在我房间里,压着打漂亮分数的卷子对着月亮许愿,让这个哥哥名落孙山,我知道我爸爸爱我是成绩好的小孩,那成绩不好的哥哥就是不会被爱的了。许愿的结果很是称心,这回爸爸会像对我妈一样对他不喜欢的哥哥吗?我拭目以待着,结果发现我爸给他找了个二本学校的专科念,大张旗鼓地办了升学酒席,这个哥哥在酒席结束后,开着一辆漂亮的红色车子,跟一个白皮肤的阿姨走了,车后座坐着我的爸爸。
而且这个哥哥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我爸爸的爱就是廉价泛滥的,可当他不理我妈和我的时候,他的爱又是昂贵到让我们遥不可及的。
现在想这事也没什幺意义,我不过是喜欢把自己放一个受伤害的角度然后再不去在意它,以此来显得我比别人坚强又伟大。我回家这段时间没见到刘文甫,婚礼上倒见了他弟弟,刘文甫本人已经过了被长辈支使来参加婚礼的年龄,他已经是大人了,不用再在这种场合里当哪个大人的挂件,跟着展示。他长得太好,既符合社会的期望,也符合女人的幻想。看到他能联想到类似游刃有余的词汇。我有点羡慕他。这时我还想到我妈,我妈爱我爸,保持着仰望姿势,世俗眼光里我爸出身好,是独子,受尽宠爱,看外表也是好的,一路上长大不知道收获多少便利好处。我妈虽也不差,家庭条件可以跟他当对上,但我妈的父母在她那个家里算不上出头的,我外祖父排行老三,是倒数第二个孩子,这种平庸的命运无保留地遗传给我妈,她也是倒数第二个孩子,从小没受过关注和偏爱,她看我爸时是用一个从小不得宠爱的长久寂寞的眼光凝视一个理想化的梦幻,我爸的自大狂傲、大男子主义和过分慷慨,对于从小谨慎自卑的我妈从不是缺点,而是长处。
难道我也在像她一样,追求一个这样子的得偿所愿吗?以前我还嘲笑过她,也看不起她,但其实我也走了他的老路?我在我妈身上已经看够了这样爱人的艰辛,我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再重复同一种命运,这实在有些可怕,我停止继续思考下去。却又想到小时候去补习班的那场大雨里,我从车后座跳下来,我妈把放在车筐里的书包给我,一道闪电打亮她扭过来的脸,没有脂粉,惊人的疲惫,她雨衣下的衣料比我湿得更多,窘迫地贴在皮肤上,闪电过了,她深色的雨衣跟整个背景融进昏黑里了。那时候爸爸在哪里呢,那时候的我知道今后的自己会将竭尽全力地寻找一个父亲的形象来填补这几年里像这个雨夜一样昏黑的洞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