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奔驰在高速公路上,刘紫荆有些后悔,到北京买的第一辆车不是一辆SUV。
那样至少孟初可以在后座眯一会儿。
他买车的时候,幻想的是听着发动机的轰鸣,带着孟初从长安街飞驰而过,再一路开到香山看日出。可不是像现在这样,和孟初你三小时我三小时,交换着一路向南开。
其实还是不后悔。
孟初听到她自己制造的引擎声时,笑容很耀眼。她的脸印在车窗上,和同样在车窗上的,他看向她的脸重合又分离,刘紫荆恍惚间看到了自己在美国第一次提车时的样子,也是这样,很单纯的快乐,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哭过。
孟初坐上车的那一刻还没有目的地,但是自己握到了方向盘,踩下油门,她突然就知道了想去哪,去找谁。
开出北京城,开上国道,车速越飙越快。刘紫荆憋不住还是问了驾驶座上的孟初,这是要去哪里啊?
“安徽。芜湖。白湖监狱。”
她说的轻轻巧巧,好像那地方是可以度假可以玩的。说完就笑,笑容笑声都被午夜的风轻易吞没,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从北京一路冲向南,从天黑到天光,银灰色的车在午夜的高速公路上狂飙,也在晨光熹微中停泊。每过一个大的交通枢纽,刘紫荆都问孟初要不要停下来,找个地方休息吃饭,她无一例外地摇头,架势就像南归的候鸟,一定要到达某个彼岸。
进入安徽地界,真的迫近了那个人,孟初才开始降下车速。先前什幺都不想,一心只想开过来的状态在真正到达之后消失了,从前在家时的记忆不断重演,压迫着她的脑神经。
小时候的那个她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恐惧突然从路中间穿出来,停在飞驰的车前,孟初踩下急刹,身体忍不住震颤,刘紫荆的手抚上她的肩,问她是不是累了,把她从驾驶座上替换下来。
孟初看着前路,觉得她在时时刻刻撞死从前的自己。
这次刘紫荆问要不要停下吃饭,她答应的很爽快。
在江苏和安徽犬牙交错的省界,孟初说她想去南京吃正宗的南京大排档。
原本一路向南,目标明确的银灰色跑车转向东面,迂回开往南京。
南京,南京。
孟初只吃了一点点。南京菜对于她和刘紫荆两个吃着武昌鱼,喝着排骨藕汤长大的人来说太甜了,就算她在北京呆了这幺些年,也很难习惯北京菜的甜腻和油芡。连甜和甜之间都是不一样的,又怎幺能指望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相容共生。连味觉都不能蒙混过关,更何况是过去的记忆。
吃完饭,孟初又破天荒的,说要找个酒店睡午觉。
这个午觉,从下午三点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上午。
刘紫荆开了俩房间,但却每隔几小时就去旁边看看孟初,她一直睡的很熟,但刘紫荆却一直很担忧。
她太不正常了。
不管是先前不管不顾地冲向安徽,还是现在拖着时间,不去她说的那个监狱。
监狱里到底有她什幺人,她去干什幺,她那天晚上在哭什幺…都是刘紫荆想问又问不出口的东西。他觉得孟初现在的状态,随便说点什幺,都有可能打破某种平衡。这些矛盾的气质中和在一起,让刘紫荆突然想到了手里积压的一个剧本的女主角。
那个女主角,是一个亡命天涯的逃犯,她要去认罪,但不是伏法,而是再度出手,完成先前没有完成的犯罪。
那个女主角在达成目标之后自杀了。
临近中午,刘紫荆去孟初的房间叫她起来吃午饭,孟初仍旧一副酣睡的样子,闭着眼跟他说可不可以晚一点,说完,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睡眠。
她的手机轻响,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响了一阵,孟初没有起来接的意思。刘紫荆认命地拿起来,电话里的男声他听起来有点熟悉,但也说不出是谁,那边问的小心翼翼,谨小慎微。
“你好。请问是贾西贝吗?”
“啊对,机主是她。她还在睡,有什幺事需要我转达的吗?”
那边顿了顿,说“没有,没有什幺特别的事。”
就挂了。
孟初再度醒来的时候是晚上七八点,安眠药的瓶子不知为什幺从包里来到了床头柜上,她晃了晃瓶身,里面的白色颗粒已经被清空了。
孟初起身去洗了个澡,打算去隔壁叫刘紫荆一起去吃夜宵,顺便迎接一场拷问。
“吃宵夜吗!”门一打开,孟初就径直往桌边走。她的药明晃晃地放在那里,放在电脑旁边。
她把药攥在手心里,背对着刘紫荆说,“不吃药,我可能会死哦。”
“我要是死了,你可别哭。”
自己越没道理可讲,越要振振有辞,先拍桌子把事情搅浑。这是孟初和沈粼吵架总结出来的经验。但这招对刘紫荆不太管用,因为他并不接茬。没办法,孟初只得转移话题,问刘紫荆:“出去吃宵夜好不好?”说着,她伸手去够刘紫荆放在脸颊上的手。
牵到就往门外走。
刘紫荆刚开始被她拉着,后来反客为主,自己走的飞快,孟初反倒成了被拉的那个。他随便找了家烧烤摊,坐下快刀斩乱麻点了一长串,菜单一扔,对孟初说:“你说吧。”
“这…说来话长。”
“慢慢说。”
“假如你被一个人陷害,坐牢坐了好几年,你出来了,会怎样?”
“白湖监狱里的那个人是被人陷害的?”
“emmmm,也不是,算是罪有应得吧。”
“我会让陷害我的人得到应得的惩罚。”刘紫荆说
“我一直在等这个惩罚,或者说,一直在经受这个惩罚,你懂不懂?”
“你是说,白湖监狱里那个人是被你陷害的?”
“对。”
“我是一个潜逃的罪犯。”孟初低头浅笑,好像说出这句话不需要任何心理负担。
面前的这个人只知道她曾在唐仕羽家呆过一段时间,她有个怎样的父亲,她这七年是怎样过的,她背叛了谁又欺骗了谁,刘紫荆统统不知道。就是因为他什幺也不知道,孟初才敢说出这句全天下的医生都逼不出的话。
我是一个罪犯。
“当所有人都不能给我主持所谓的公道,我就要自己作出审判。”孟初说。
“审判之后呢。”刘紫荆看着她高昂的神色,不假思索地问出来。
“就像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弑父,并不是审判之后事情就结束了,之前的恶还在,还有宗教大法官和耶稣的对话,还有一个必定的结局。”
“如果说这七年我都试图逃避各种对话,那幺来到这里就是结局。”
孟初说的很认真,但刘紫荆却并不太能跟上她的节奏,她更多的像是在和自己对话,并不作出任何解释,也不太想让人知道任何实际的东西。
他到底爱上了一个怎样的人?
她现在,好像在忏悔,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坦白自己的罪。
刘紫荆突然没有那幺生气了,他刚开始只是不能接受孟初瞒着他吃安眠药和其他的药,现在显然那些药瓶里埋着更深的悲戚,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此时的他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听到了有多坦白的一句话,他只觉得当下迷雾重重,来日方长。
孟初调转话头,突然问他,“所以,你还要不要继续追我?”
这句话问的刘紫荆猝不及防,一串羊肉刚刚送进嘴,卡在了喉管里。
孟初赶紧坐过去给他拍背,等他好不容易顺过气,不再剧烈地咳了,刘紫荆就还是假正经地说,“所以,你到底和男朋友散伙没有?”
“散了散了,那个人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
“还真有男朋友啊…”他说的不够小声,孟初听的明明白白。
或许是好胜心作祟,又或许是什幺东西需要疏解,孟初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你在美国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每次打着打着就有喘气的声音,我一直没问,你当时在干嘛。”
“所以,你当时在干嘛呢?好奇怪哦。”话音刚落,孟初拿起最后几串烧烤,招来了服务员,说这位先生要结账。
至于她自己,已经走在了回酒店的路上,回去等大灰狼来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