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十六州【五】

重渊看着明鸾神色仓皇,并未迟疑,憾道:“还有气。”

明鸾提裙便要往里去。

重渊横出手来挡住了她:“断了三条肋骨,抽了脚筋,狼狈得像一条狗。将死之畜,脏了你眼睛。”

明鸾驻步,牢狱内的灯火照得她的脸颊明明暗暗。

“师父,你知道帝都祭祀有多少款项吗?”

“师父只懂打仗。”

明鸾伸出两只手,将左手打开:“军队是国家的脊梁,但只会打仗的国家将是野蛮的。”说着,她打开右手,“政治是国家的血肉,它能带来经济的繁荣和律法的严明,开放的世风与丰富的文化才能使人民幸福。”

重渊并不说话,只看着明鸾讲话时发亮的眼睛,轻轻颔首。

“祭祀将先从国库拨款,而后臣属们作出表率。重臣们纳出钱财之后,各地乡绅、富贾便会接连响应。君王在祭祀中加强了皇权的权威,而臣属责表达了忠心,乡绅们附庸权贵彰显了面子,富贾们攀结亲贵得到了庇佑。而子民们,能从祭祀中得到寄托和精神的慰藉。”明鸾将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胸口,“祭祀劳民伤财,但对于君王权利至上的帝国而言,却有百利。这是我才想明白的,而我们的首辅一直在践行。”

重渊拇指揩去杖首狼头的肉血,沉默。

“本皇的大将军,重渊大人。”明鸾唤他。

重渊一手搭肩,单膝跪入黑暗里:“诸神庇佑女帝。”

穿过狭长的甬道,明鸾来到青厚石砖和铁栏围拱的地牢。潮湿腐烂的味道扑鼻而来,地上湿冷的水渍淅淅沥沥,跨入牢门的那一刻,浑身便觉悚然。

四散的茅草渣中间,伏着一个被铁链囚禁的人。

地上的血水被明鸾缀满珠宝的锦履一踏,便有涟漪荡开。趋于平静之后,黑红的水面映出男人的脸。

“女帝陛下。”擎苍灰色的眼眸依旧清澈,却难从开绽的皮肉下辨认往日威严的模样。

明鸾拢着手袖,看了一会儿,忽道:“疼吗?”

“如果是您的旨意,臣引颈伏诛。若是那狼犬……”说着,擎苍肺中气逆,咳出一口乌血来。

明鸾偏头,却道:“重渊大人是本皇的师父,他的意思就是本皇的意思。”她微微俯身,抽出袖中一方绮罗软巾,擦拭了擎苍的嘴角,“这件事情不容有辩。君王称孤道寡,除了师父再无其他倚重。”

擎苍轻轻一叹:“那便罢了。”

“你说政治是一场迷津。”明鸾眉梢微垂,“是否就像我小时候在御庭河里摸石头,永远不知道浑水下头的,是什幺模样的湍急。”

擎苍擡头看她。

鲜衣皎裙,白肤云鬓,美得不可方物。

明鸾踱步继道:“余简是忠臣,里里外外清清白白。岚君是外臣,商贾世家盘根错节,处处干系要害。师父是孤臣,孑然一身不偏不倚。你是权臣,玩弄权术,但也雷霆手段。”迤逦的裙摆被血水污透,留下长长的痕迹,“还有佞臣、奸臣、弄臣、良臣,有军机大人那样的庸臣,还有内阁大人那样的铮臣。对不对?”

擎苍的眼眸随着明鸾的裙摆而动,道:“忠臣可以近身,外臣却不可太过倚赖。孤臣是一把双刃剑,伤敌致死,也容易伤及群臣。佞臣、弄臣口舌谄媚,但风吹墙头本事油滑,能解君王人事烦扰。庸臣无功无过可以缓解君臣磨合,铮臣上谏陈恳但易伤皇室颜面。”他忽然自嘲一笑,“我并非权臣,不过石榴裙下一渴臣。”

明鸾转过身来,灯火只能照亮她半张脸颊:“我原本以为,人只有好与坏两种,臣子只得忠奸二类。若不是擎苍大人进言,我却不知道当个君主是如此琐碎的事情。”

“女帝陛下原本不过天真储姬……”

“如今也坐了上位。”明鸾看向他,“祭祀不可唐突废黜,活祭却非本皇所愿。擎苍大人本是怎幺打算的?”

“应以世风循循诱导,编写从善劝生的话本流入坊间,以融入大曜信仰教化。此事非三五年,难达所期。”

“勾栏娼馆装扮皇族所伤风化,但又不可轻易取缔。陡然下令禁止,易生民怨民愤,大人说又该如何。”

“应由国库捐资调教官妓,选贤管辖。一来娼馆收资颇丰,可以充盈国库,二来官妓能够探听坊间言谈,带动帝都舆论所向。官妓、私妓同行竞争,亦能推演风俗发展。”

“擎苍大人果然是我大曜国头一等的手段厉害。”明鸾在他面前站定,“若让师父打死了你,是大曜国的哀恸。也是,本皇的哀恸……”

擎苍肩膀微微一怔。

“首辅擎苍。”明鸾唤他。

“臣在。”

“你愿意宣誓效忠本皇吗?”明鸾敛起裙踞,露出光华夺目的宝石鞋履,照得整个漆黑的牢房有了光彩,“辅佐本皇治理大曜国。将大曜国变成一个世风开化、路不拾遗、遍地文采风流、诗歌美酒,商贾繁荣、百舸争流的帝国?”她说的声音轻软,但字字都有力量,“我们治理下的国家,行者可以走十万大山、文人可以放浪形骸、商人当得起泼天富贵、女人也能谈国议政。我们的国家,山河锦绣,国祚绵长,万世隽永。”

“臣……”擎苍竟觉脸颊有滚热的泪,那幺陌生。

“首辅擎苍?”

“臣……”他俯身下去,拜在明鸾的鞋面上,“苍鹰一族,万代子孙,永远护持您的荣光。”

他干涸冰冷的唇,吻在明鸾珠玑玉绣的鞋面。

那是初代首辅攻下帝都时,跪在在万人尸骨之上,对明鸾的祖先,所发的誓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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