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九阙,对喻殊来说是陌生的。
他不曾见过她这样。
倒像是在和顾笑之争风吃醋似的。
演得很好,连细节都掌握得很精准,比之先前以不痛不痒的调侃挖苦装作吃醋,这次有显而易见的进步。
这让他不禁去想,前些日子,她去祁沧府上,祁溟又对她说了些什幺?
在他眼里,她所有的反常,都该是有利可图。
喻殊屈身擡起九阙的下巴,与她对视。
九阙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他们就像两尊静止不动、毫无生息的雕像,企图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情绪波动的裂痕,但是都没有。
喻殊放下手,直起身,将腰间的佩剑取下,哐当一声丢在了案几上。
九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她听见喻殊说:
“三日后还给我。”
九阙没想得明白,蹙眉看他。
喻殊也蹙起眉,看回来,“你不是喜欢往剑上系剑穗吗?之前连旁人送的剑穗你都给我系在剑上,现在不喜欢了?”
顾笑之送给喻殊的剑穗,九阙没有像她对顾笑之说的那样把它拿去扔掉。
非但没有把它扔掉,还顺手把它系在了喻殊当时的佩剑剑首上。
当时她还调笑着说:“看起来丑,挂上去倒还挺独树一帜的。不过,你若不喜欢,就解下来自己丢了吧。”
后来九阙再没有见过这把剑,也不知道喻殊有没有将剑穗解下来丢掉。
这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事情。
直到今天,它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起初她想,他果然没有把它丢掉。
后来这种想法无端演变成了——
他竟然没有把它丢掉。
九阙没有去拿喻殊丢到桌子上的那把剑。
她低下头,把顾笑之送的剑穗从原先那把剑上解下来了。
她将剑穗捏在手中,小声说:
“我现在不喜欢往剑上系东西了,喜欢扔东西,我替你扔了吧。”
喻殊看着她,缓缓笑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掰过她的脸,在她的唇瓣上轻咬了一口:
“随你。”
九阙仰起头咬回去,“……这幺轻率?”
女人本来就很难缠,尤其是九阙这样的。
喻殊伸手去解她的衣服,“九阙,我是真没见过你这幺麻烦的。”
“你是不是特别后悔?”九阙按住他的手,“有没有想过,是谁都好,偏偏被最不好的招惹了?”
她做好了喻殊会说她有自知之明的准备。
可他没有。
他仔细想了想,“迄今为止,我后悔的事,只有一件。”
他有生以来唯一一件感到后悔挫败的事情,唯一一件拼尽全部努力都无法追回的事情,知晓的人很少。
除了他自己以外,只有晏迟与千瑟知道。
当年他父亲死于刀剑之下,手下的人乌压压跪倒了一片,对他说,你不能出去,你千万千万不能出去。
他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审时度势,没有妄想着以尚还弱小的臂膀去支撑住尽数倾塌的城墙,更不能以尚未丰满的羽翼遮挡住王朝更迭的凄风苦雨。
晏迟说,我知道你不是色迷心窍的人,只是真的没有必要因为一件曾经没有完成的事情,将这份特殊的关照给九阙。
但晏迟这句话说的不对,因为这个原因得了他特殊关照的人,不是九阙,而是顾笑之。
他没做到的事情,顾笑之做到了。
一个自身难保的小丫头,居然有勇气不顾一切地冲出来要为父报仇。
不是不识利弊,不是自不量力,不是以卵击石。
是他想看见的,许多年前能够这样做的某个自己。
喻殊第一次见到顾笑之的时候,确实在她身上看见了九阙的影子。
是在绥州的万里风沙之上,沉腕拨镫、眼神明亮的那个九阙。
这时候的九阙已经习惯于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在面具之下,只知道与他说些虚情假意的话,最初打动他的那些特质,渐渐地都看不见了。
而顾笑之没有改变。
她身上也背负着血海深仇,但她眼底的火光从未熄灭过。
在黑暗中,她也可以自己走出一条光明的路来。
九阙不一样。
她没办法自己将那条路走出来。
喻殊起初以为,九阙与顾笑之是同类,后来才发现,原来九阙与他才是同类。
他发现得太晚,等到这个姑娘第一次在他身下辗转承欢,他看着她因为疼痛而泛红的眼眶,终于觉得覆水难收。
那一天是他父亲的忌日,九阙误打误撞来这间屋子找他,见他破天荒地在喝酒,非要拽着他拼酒。
他们喝了许多,喻殊自控力极强,没有喝醉,但九阙醉得不轻。
她倚在他怀里,颠三倒四地说:
“西羌那鬼地方,特别讨厌。”
“我好想我娘。”
“我第一次见你,你骑着一匹马,威风凛凛的。”
“那匹马的毛色很好看,我当时就想摸一摸,胆子小,没敢。”
她絮絮叨叨地不停说话,从没有这幺啰嗦过,整个人都冒着傻气。
喻殊一言不发地听她说,九阙得不到回应,委屈得不行。
“喻殊,你为什幺不和我说话呀?”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八爪鱼一般攀在他身上,喻殊拿她没办法,拍了拍她的后背:
“没有不喜欢你。”
九阙舒展开眉眼笑起来,在他的脸上亲来亲去。
她含糊地说:
“我也喜欢。”
“见到的第一面呀,就喜欢。”
之后的发展彻底脱了线,又好像是顺理成章的。
这个时候,他们内心的防线最脆弱,最想相互取暖,最易越界。
喻殊按着九阙的腰进入时,九阙咬着牙没出声,他不知道她是什幺时候养成的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坏毛病。
也许是在西羌,也许是更早之前。
是他不能参与的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喻殊看见九阙正坐在床沿,看着自己身上欢爱的红痕发呆。
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媚笑。
这一个笑容,在他们之间划开一道天堑。
喻殊本来想问她,她说的“喜欢”,是什幺意思?
是喜欢他的那匹马,还是喜欢他,抑或是其他。
但他知道没有必要了。
他们从来都不是身处光明的人,相处时有多少不纯粹的试探与算计,他自己都数不清。
当不得真。
他看着她粉墨登场,就像站在深渊的最底层,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他应该彻底将她拉下来,可他意识到,自己越来越想把她推出去。
喻殊移开了自己放在九阙衣襟上的手,他淡然地看着她:
“九阙,关于你的所有事情,我没有后悔过。”
“还有,不对。”
如果那天,她没有来这里,就会是其他人,对不对?
——不对。
九阙捏着顾笑之送喻殊的那只剑穗,头重脚轻地往西阁第八间的方向走,在门口不由停了脚步,差点以为自己心绪不宁,走错了地方。
候在门口的南乔看见九阙,赶忙迎了上来,“九阙姑娘。”
南乔的精神有些恍惚,不过走了几步,脚步都是踉跄的。
九阙上前扶住南乔,看见她的脸上似乎还有几道未干的泪痕,刚想开口询问发生了什幺,南乔却已从怀中拿出一物,递到了九阙面前。
九阙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