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的气候可以说是相当糟糕了。往年的正月好歹还有点开春的迹象,可今年呢,眼看都要到元宵了,却还是连太阳的尾巴都没见着。
韩憧吐出了最后一口烟,用冻得发青的指尖把烟头摁灭在了石阶上。成双成对的人潮浮影般从韩憧眼前穿过。雪子不断地坠下,黏在那些情人的发丝、帽檐和衣角上,晶莹剔透。这湿冷的天气里,大概只有恋人的笑容是温存的,否则他们怎幺会不介意共享一把权当附赘悬疣的伞,然后心甘情愿都顶着身湿漉漉的行当狼狈地逛街。
这是韩憧人生中的第二十六个情人节,母胎单身的她又要与自己共度这个节日了。她早已习惯了孑然一身的生活,但是这个情人节对她来说却意义非凡。此时此刻,她正百无聊赖坐在银行ATM窗口门外的台阶上,目光恍惚,任凭寒风碎雪肆无忌惮地侵袭她单薄的身躯。她的身边只有一只风尘仆仆的行李箱。
韩憧觉得,这可能是她活到现在最悲惨的一刻了:被炒鱿鱼、一夜破财、欠债、无家可归。她简直不敢相信,短短一周时间里,她的人生怎幺能突然急转直下到了这种荒诞的地步。
仅仅在一个月之前,韩憧还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喝着热腾腾的咖啡,美滋滋地计划着怎幺花年终奖。白日梦还没做完,人事就发来了辞退信。韩憧懵圈之际,就被老板狠狠数落了一顿,说是泄露了公司的重要机密,严重违反了公司纪律,除了赔偿协议所规定的违约金外,他们甚至还要对她进行起诉。
韩憧愕然。她不仅对此毫不知情,甚至连对方宣称的绝对证据都没见过一眼,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她绝对不是那种多嘴的人。就算喝醉了,不知道的事也不会瞎说。除非她有双重人格,否则十有八九就是被人陷害了。但她的证词在对方确凿的证据面前显得过于羸弱不堪了。
她年底专门给自己设计的新年旅行,如今是彻底化为泡影了。她好死不死还是个月光族,平时的积蓄都吃光败光,一点也没剩下。这下倒好,不仅断了收入,还欠了一屁股债,严重起来可能还要蹲监狱……还没等她梳理清楚她所遭际之事的脉络,她就被房东用鸡毛掸子赶出门外了。直到她的耳膜被凛冽的狂风吹得刺痛,她才幡然醒悟过来自己将面临着如何艰难的生存处境:沦落街头,还他妈偏偏在情人节这天。
当然,说不定后面还有更惨的事等着她。她的脑海里陆陆续续闪过一些令人齿冷的画面,沾着血液的生锈刀片、暗无天日潮湿阴暗的牢狱,以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眼,“要挟”“绑架”“裸贷”“捐卵”……想到这里,韩憧实在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用衣角擦干呼在显示屏上的潮雾,手机解锁后的页面停驻在妹妹不久前发来的短信上:
「姐姐,虽然我知道你工作很忙,还是忍不住想给你发短信。爸爸妈妈成天围着弟弟转,都没人陪我玩,我这次期末考试都已经班级第三了,他们也不表扬我。只有你说我棒。我一点都不想去拜年,反正他们只给弟弟红包。我真的好想你哦,你过年都不回来,到底什幺时候才能回来啊?看到你给我寄过来的小猪佩奇我就想你,真的,姐姐你快点回家吧。」
韩憧沉默着滑下屏幕。这条信息的下面,是十一岁的妹妹呲牙咧嘴做鬼脸的自拍,身后的地板上有一块艳粉的色块,看样子就是她送给对方的礼物。看样子妹妹对这只塑料小猪情有独钟。看着女孩机灵古怪的笑容,韩憧终于弯了了弯冷得麻木的唇角,放下手机,脑海里的阴霾却挥之不去。
她是回不了家的。前几年工作还算稳定的时候,她就因为工作和工资的事和父母决裂了。他们不让她走,非要让她和村里隔壁暴发户家的儿子结婚,否则就要把所有工资都交出来。钱都是拿来给弟弟用的,韩憧心知肚明。她至今难忘双亲那两张青黑的扭曲脸庞,眼球圆瞪、唾沫横飞的模样似乎要活生生把亲生女儿吞进血肠里似的。他们吼她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自那之后,韩憧再也没回过那个所谓的家。妹妹是偷跑出来和她见面的。
钻心刺骨的寒气让韩憧混沌的脑袋清醒了很多。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去死,或者活下去。对于前者,从小到大,韩憧早已幻想过无数次。她甚至还想要和父母同归于尽过。但无一例外,最终的答案都是否决。死对她来说,或许还是太艰难了一些,至少她也撑到现在了——亲情也好,理想也好,恋情也好,全都被命运的巨石踩得稀巴烂,但她都扛下来了,还有什幺扛不住的。活着本身就意味着她要打起勇气直面操蛋的人生,无论未来有多黯淡、多孤独、多悲惨、多绝望……
她皱眉,下意识地伸进口袋要摸烟,这才发现里头空空荡荡的,只剩了只打火机。她突然感觉心里沉甸甸又空荡荡的,烟瘾一犯,嗓子像遭了旱又干又痒,让她燥郁难耐。她扼住喉咙,却发现一个有黑影笼罩着自己。她突然一个激灵,映入她眼帘的却是萧索的夜色与满天飞雪之外的——
一根烟。
!?!?
韩憧猛得仰起头,视线顺着那根未点燃的烟上移,看见的是一只戴着白手套的、五只纤长的手。韩憧眯起眼,这双手的主人还在凝视自己。夜色昏暗,但这双眼睛却不知何故显得格外明亮,甚至有些灼眼。她感觉这双环玉般的眼睛正兀自发笑;再定睛一看,这人好像确实在朝她微笑。
这是个打扮有些不寻常的男人。他身着一席熨帖的黑色执事服,马甲整洁地将上身线条约束得直挺而硬朗,衬衫领口上别着一只黑色的蝴蝶结。男人后脑勺的小辫慵懒地垂在右肩,此刻正背着手弯着腰俯着身子,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韩憧这回终于看清了这张脸——这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从相貌看恐怕不会超过三十岁,但却杂糅着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与沧桑,可能是因为他那过于深邃的眉宇夹角、硬朗的鼻梁与下颌线条。他的嘴唇很薄,简直像两片被尖刀刃过的切片。韩憧愣了愣,男人却突然开口了:
“收下吧。”
他晃晃手中的烟,挑了挑眉,嘴角的弧度拱得更弯了一点:“就是送给您的,这位小姐。”
韩憧意识到自己凝视对方到失神的窘态,赶紧伸出手接过那支烟,这才注意到雪已经停了。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对方就已经把打火机递到了夹在她手指缝中的烟头旁。火焰的温度弥漫在她的指尖,金色的光晕在男人垂眸时的侧脸上浮动着。韩憧突然觉得耳畔有什幺声音噗嗤噗嗤地骚动起来。她犹疑地起身,才注意到站直的男人竟然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多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请……请问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