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九月初九,盘踞洛都多年的大侠朱安世终于被擒,成为官府的阶下囚。

董宣动作极快,襄邑侯派来的属吏还未登门,他已经亲自带着人把朱安世逮入狱中。

董宣也是不能不快,眭弘被劫,京城流言四起,洛都狱中囚徒被杀戮殆尽,他身为洛都令,这几日倍受攻讦。董宣倒不怕丢官,只是怕自己一旦去职,天子无人可用。前番因韩定国遇刺,陈升被贬,天子在军中已经折了一臂,如果自己再被论罪去职,天子又去一臂,只怕往后政令难出南宫。

眭弘至今踪影皆无,董宣正想寻个由头,拿那些控制洛都地下势力的大侠开刀,朱安世落网的消息,可以说来得正好。

董宣尽显强硬之势,赶在朱安世亡命之前,带着人将朱安世的藏身地团团围住,然后亲自出手破掉朱安世的刀法,当场断其一臂,又将他的手筋脚筋尽数挑断,扔进死牢。反正洛都的监狱全部清理一空,再多的人也能填下。

朱安世落网,董宣顾不得洗去身上的血迹,便亲自在狱中开审。

朱安世为人凶悍,董宣审到天亮,几种酷刑连番上阵,他始终坚不吐口。

董宣阴沉着脸掷下刀笔,吩咐道:“先给他治伤。包扎好,再接着拷打!”

朱安世断臂被白布包着,血水不断渗出,另一条完好的手臂也被生生割下两块肉来。看到差役拿来伤药,他只轻蔑的一笑,便不再理会。

那差役拿着一隻陶罐,用一根缠着布条的柳枝搅拌两下,然后挑起黑糊糊的药膏往朱安世伤口上抹去。

树枝触到伤口,朱安世牙关“格”的咬紧,额头冒出冷汗。

董宣冷冰冰看着他,忽然眼角一跳,来不及起身便抄起身前的案几,往那名差役身上砸去。

药罐落在地上,“呯”的一声摔得粉碎,里面的药膏泼洒出来,地上立刻黑了一片,接着发出一丝轻微的腐蚀声。

“拿下!”董宣厉声道:“查清他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敢有一字虚言,将他的手腿关节尽数打碎!”

不等那差役开口,便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案角一磕,肘关节应声断裂,就算他不吐一字虚言,也只剩下三处完好的关节了。

那差役惨叫道:“是赵邸!赵邸的管事给我的!说是上好的金创药,让我混到伤药里,找机会抹到他的伤口上!小的不知道是是毒药啊!”

“荒唐!”董宣喝道:“赵王身为诸侯,为何会给你毒物?”

“小的不知道!他们许了我五十金铢!”那差役痛哭流涕,“小的也不知道他们要害朱大侠的性命啊!”

董宣当机立断,“这厮胡言乱语!推出去斩了!”

片刻后,那名差役的首级就被送到案前。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牢内,一直死咬牙关的朱安世抬起头,然后“格格”笑了起来,“没想到我朱安世一条性命,就值五十金铢……哈哈哈哈……”

董宣森然道:“眭弘在哪里?”

“先放开乃公!再给乃公切五斤狗肉!”朱安世狞声道:“乃公什么都告诉你!”

董宣冷冷盯着他,“拿酒食来!”

朱安世断臂被一块新布扎紧,他拖着沉重的锁镣席地而坐,旁边两名差役,一人持酒,一人持肉,供他大嚼。

“我不如剧孟!”朱安世酒足饭饱,第一句话就令董宣背脊绷紧,“刘丹那厮亲手挖掉剧孟的眼珠,他都一声不吭!好汉子!哈哈!好汉子!”

董宣厉声道:“说眭弘!”

“乃公哪里知道什么眭弘?”朱安世斜着眼看着他,“董卧虎,你不会连听都没胆子听吧?”

董宣目光转冷。旁边一名一直默不作声的官吏慢悠悠道:“董令何必心急,且听听朱大侠怎么说。”

…………………………

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殿中的宫女、内侍都被远远打发开去。单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五位中常侍屏息敛视,微微躬着身,一言不发地侍立两侧。

刘骜没有戴冠,只穿了一身玄衣,头髮挽了个髻,用一根簪子插着,慢慢看着面前的简牍。竹简长一尺二寸,宽寸半,厚三分,简上的字迹墨痕尚新,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赵王刘彭祖私囚剧孟于私苑,每日严刑拷打,追问戾太子子孙下落……”

“赵王交结亡命,刺杀仇家,事发之后,嫁祸于襄邑侯……”

“赵太子刘丹与父妾通姦……”

“淫及胞妹、继母……”

“与平城君有私……”

“平城君、赵王后姊妹行巫蛊事,诅咒赵王刘彭祖……”

“于御道私埋人偶,诅咒天子……”

“埋人偶于寝宫,诅咒太后……”

“赵王父子暗连诸侯,图谋不轨……”

刘骜放下竹简,“太后知道了吗?”

董宣道:“审讯时襄邑侯派来僚属,入狱旁听。其后永安宫也派人来,将供辞抄录了一份。”

洛都令审案,列侯自然无权旁听,但吕冀身为掌管朝政的大司马,派僚属听审理所当然,连强项令也拒绝不得。

“查出来了吗?”

“依照朱逆的供辞,臣在朱雀门御道起出人偶数隻。其余各处未敢妄动。”

董宣拿出一隻木偶,大小只有两寸,依稀是一个年轻男子。木偶通体漆黑,只在眼、耳、口、鼻、私处涂上朱漆,背后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

“就这些?”

“据朱逆口供,由他经手的人偶,便不下百枚。”

那木偶刚从地下掘出,上面还沾着泥土,几处朱漆红得刺眼,仿佛木偶体内渗出的鲜血,尤其是私处的血痕,让刘骜一瞥之下眼角就不禁微微跳动。

“好!好!好!”刘骜咬牙笑道:“中行说!你去下诏,赵邸所有人等,无分贵贱长幼,一律收系入狱。正好监狱空着,让他们先去尝尝阶下囚的滋味。”

中行说木着脸道:“是系往诏狱,还是洛都狱?”

“让他们去享福吗?”刘骜冷冷道:“赵邸仆隶奴婢送入虎穴地牢,其余都送到北寺狱。”

董宣眉头动了一下。虎穴地牢是洛都最严酷的监狱,专门收押地痞无赖。日前处决在押囚徒时,虎穴地牢在押的千余囚犯,斩首不足百级,因为大多数囚犯都已经死于狱中。那些奴婢送进去,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北寺狱则设在北宫,由内庭宦者掌管,由于地处宫中,囚徒一入其中就与外界断绝消息,若没有天子太后的恩旨,便就此消失,家人甚至连收尸的资格都没有,传闻酷毒之处甚至还在虎穴地牢之上。天子这道诏书,等于将赵王一系都送上不归路。

董宣俯身叩首,沉声道:“臣遵旨。”

徐璜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泥胎木偶般默不作声,中行说却插口道:“应该把赵王父子送到上林狱,严加拷问!”

上林狱在上林苑,而上林苑的主管正是从徐璜手里买的官,中行说此议还是想把这些身份贵重的囚徒拿到自己手中。

刘骜回顾左右,对几位中常侍道:“你们看呢?”

若非事关太后,徐璜真不介意籍着此案抖抖威风,但有太后和襄邑侯盯着,这事比炭团还烫手。此时被天子问到头上,他硬着头皮道:“北寺狱便可。”

刘骜道:“就北寺狱吧。”

中行说不服气地说道:“北寺狱在北宫!上林狱!”

刘骜提高声音道:“北宫就北宫!你闭嘴!去召金马门侍诏!”

中行说气鼓鼓出门,一转眼又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执戟郎。

刘骜恼道:“我让你去找金马门侍诏!写诏书的!”

中行说一脸无辜地说道:“他也是金马门侍诏,圣上亲自给的。只不过还兼着执戟郎。”

刘敖瞪了他半晌,最后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东方曼倩道:“你来写。”

东方曼倩的长戟放在殿外,这会儿过来看了眼简牍,便提起笔,醮了醮调好的朱砂,在黄帛诏书一挥而就。

中行说兴灾乐祸地说道:“外行啊。让你草诏,你竟然直接写了?圣上,这可不怨我。”

刘骜皱眉拿起诏书看了一遍,片刻后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具瑗。”

具瑗躬身道:“奴婢在。”

“用玺。发尚书台。”

中行说有点不信,接过诏书又看了一遍,努力想挑个错处,最后冷哼一声,“还金马门侍诏呢,我拿脚趾夹根树枝,都比你这字强!”

东方曼倩笼着手呵了口气,“执戟太久,手麻。”

“你手不麻就能比我写得好吗?”中行说拿笔在上面写了个“诏”字,“你来看看,是不是比你写得好一百倍?”

“够了!”刘骜怒道:“诏书也是你乱写的!换一张来!”

中行说嘟着嘴去拿诏书,东方曼倩却略一思索,提笔又补了几个字,然后奉给刘骜,“如此可好?”

刘骜看了一眼,后面补了一句:诏听罪者入郡邸狱。

刘骜沉吟多时,他把赵王一家发往北寺,大半有赌气的成份。赵王一向与太后亲近,这下可好,这些逆贼私底下连太后都诅咒上了,还把木偶埋到了太后的寝宫里,因此他愤怒之余,还有一丝隐约的幸灾乐祸。但赵王谋逆,是他秉政以来,甚至是登基以来第一大案,能不能顺利办下来,无论是对他在朝野之间的声望,还是他对朝局进一步的掌控,都至关重要。将这个机会拱手相让,刘骜颇有些不甘心。

东方曼倩的提议正在两者之间,郡邸狱是诸侯设在洛都郡邸的监狱,由鸿胪寺主管。将谋逆者交给太后审询,听罪之后再发往郡邸狱,外面只会说这是天子的一片孝心,不会说天子是忌惮太后的权势,此举既顾全了太后的体面尊严,最后的处置权又回到自己手中。

“可!”

刘骜赞许地看了东方曼倩一眼,“你不用去金马门了,就在此殿待诏吧。”

东方曼倩不动声色地躬身道:“臣遵旨。”

…………………………

夕阳金黄色的光芒从窗口透入,程宗扬临窗而坐,一手执觞,一边透过玻璃窗,望着街口的延年阁。

赵王谋逆案一出,朝廷反应快得惊人,也粗暴得惊人。朱安世下狱不到三个时辰,中行说便带着诏书直趋赵邸。

中行说宣诏之后,并没有按惯例允许赵王自尽,而是由绣衣使者江充带领执金吾封了赵邸。赵王刘彭祖、赵太子刘丹、赵王后淖姬、平城君淖氏被带走,再无音讯。邸中奴仆尽数收押入狱——而且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穴地牢。更有使者远赴赵地,捉拿赵王的家眷、家臣和僚属。

延年阁也未免幸免,被砸坏的玻璃还没有来得及修复,就被差役封门,自掌柜杜延年以下,店内所有的仆役、打手都被锁拿一空。

卢景与他碰了碗酒,一饮而尽,然后长呼一口气,拍案道:“痛快!”

卢景前日大耗真元,脸色苍白得吓人,一碗烈酒下肚,脸上才多了点血色。他捏了颗炒豆,一边咬得“格崩格崩”响,一边道:“我还想着要用多久才能收拾刘彭祖那厮,没想到一转眼你就把他们全家送到狱里!连朱安世也没放过!哈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当如是也!”

程宗扬却不肯居功,“主意是老秦出的。砸延年阁是五哥和长伯出的手,我倒是什么都没干。”

“何必妄自菲薄?”卢景道:“如果让我来做,顶多跟郭解一样,找个机会摸入赵邸,斩了刘彭祖的狗头,怎么也不会这么一网打尽,而且还斩草除根。”

说着他又感叹道:“真没想到朱安世和刘彭祖会掐起来。”

“因为他们两个心里都有鬼,旁边还有个心里鬼更多的刘丹。”程宗扬给卢景斟了碗酒,“刘丹背后干的缺德事数不胜数,连刘彭祖也蒙在鼓里。朱安世这人倒不怕死,但他被赵王父子出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索性反咬出来。”

卢景冷哼道:“朱安世年轻时还好,年纪越大心思越重,连江湖上的兄弟也能卖掉。落到今天的下场,真是咎由自取!”

“剧大侠怎么样?”

“他昨晚醒来片刻,又昏睡过去。”

“又昏迷了?”

“这是好事。”卢景道:“他醒过来,知道是我帮他打通经脉,才放心昏睡过去,好尽快恢复伤势。”

程宗扬的生死根比什么伤药都好使,他与卢景联手施展金针续命,终于稳住剧孟的内外伤势。但他体内的剧毒却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紫回来,才出手清理乾净。

“赵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剧报了仇,但咱们要找的严君平还没有下落。”卢景道:“如今只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

“不急。”程宗扬道:“五哥,等你恢复好了再说。”

“今晚不行。”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程宗扬扭头去看,却看了个空。回过头时,斯明信已经坐在卢景身边,就像他一直坐在那里一样。

“原来是四哥,吓我一跳。”程宗扬一边斟酒一边问道:“高智商那边有线索了?”

斯明信微一摇头。

程宗扬叹了口气。由于眭弘逃脱,天子下令满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时间沉渣泛起,许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来,按说高智商和富安这两个外乡人根本不可能躲开如此规模的盘查,可偏偏至今全无音讯,让程宗扬怀疑他们主仆是不是已经逃离,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广里二鹅的说法已经传得满城都是,他们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与自己联系。

从理性的角度判断,高智商和富安还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扬仍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他们躲在某个风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与外界接触。

程宗扬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

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简,放在案上。程宗扬拿起来一看,上面一行墨字:“羽林天军右营骑射甄厚道”。

程宗扬霍然站起身,“哪里来的?”

“幕府长史掌管的簿册。”

程宗扬狠狠一握拳,“羽林军!”

自己居然忘了军营!洛都缇骑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可能是军营。而且他还有正经的军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军的大营里面。高智商通过义纵搞到军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没往那边想。却是斯明信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从幕府数以万计的簿册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扬惭愧之余,对这位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军的军营在哪里?”

“上林苑。”

“居然在上林苑?”

程宗扬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且不说军营戒备森严,上林苑作为皇帝私苑,私自入内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里,安全肯定无忧,问题是自己要摸进去找他,可就太危险了。

程宗扬转念一想,自己有门路,根本用不着冒险啊。

“找义纵!”

斯明信微一点头,便消失不见。

程宗扬看着席间的空处怔了半晌,“四哥这也太雷厉风行了。”

卢景道:“赶早不赶晚,总要找到人才好安心。”

卢景拿起竹杖,“笃笃”敲着走下楼梯,去伊墨云的小店照看剧孟。终于找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扬庆幸之余,也不免心有余悸。他站在窗边,望着繁华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头说过,让自己给他在金市买一条街。这虽然是个玩笑,但开得也实在太大了。别说自己买不起,就算真有一条街,眼下也得卖了给云老哥筹钱。

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程宗扬道:“都看过了吗?”

秦桧道:“都看过了。店中没有什么异样。给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已经打发走了。”

这处店面就是孙寿私底下的产业,论面积比延年阁也差不了多少,同样是上下三层,但位置差得太远,位于金市最西端,紧邻城墙。孙寿作为实际的业主,根本就不出面,只租给一户商家作绸缎行。程宗扬接手之后,第一时间请走了商户,绸缎行的招牌却还留着,准备售卖盛银织坊的织物。

“打听过了吗?”

秦桧道:“已经打听过了。如果要卖的话,按市价能卖三万金铢,不过只能卖给城中的权贵。”

程宗扬也知道金市的店铺非比寻常,如果不是权贵,只怕能买到也保不住。不过三万金铢虽然不是个小数,但对于云家的欠款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一间店铺就是三万金铢,一条街下来至少五十家店铺,起码要一百五十万金铢。老秦,你有没有办法把价钱压下来?”

秦桧道:“办法倒是有,只怕家主未必答应。”

“哦?说来听听。”

“只用一把火,把金市烧了。”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然后道:“这种主意不要再出了。妈的,我差一点都心动了。不看了,回去。”

…………………………

马车刚驶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来。前面是通向中东门的大街,街面宽近五十步,横贯东西,平常车马川流不息。然而此时,整条大街都被一支声势煊赫的车队占据。那支车队前后不下千人,最前面是两队衣甲鲜明的骑兵开路,接着是百余人的步卒,再后面是数十辆马车,车后跟着成群的侍从仆役,浩浩荡荡一眼看不到尽头。

中间一辆马车又宽又大,车身贴着金箔,伞状的车盖镶着翠羽,周围悬挂着无数用丝绸结成的彩球,被阳光一映,更显得金碧辉煌。新任的大司马吕冀稳稳坐在车上,头戴七梁冠,双手抚膝,腰背挺得笔直,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气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来,退到街道两边,带着艳羡、敬畏、好奇,甚至是愤恨的目光,望向车队打出的吕字旗号。程宗扬暗叫倒霉,竟然正赶上吕冀的车队大张旗鼓前往尚书台,他只好下车,随旁人一道,躬身向吕大司马的仪仗施礼。

吕冀的马车越来越近,程宗扬双手举过头顶,正准备长揖为礼,忽然目光微微一跳。在离他不远的人群中,立着一个皮肤黧黑的汉子,他的衣裳与周围的汉国百姓截然不同,头上包着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蓝的衣袍,衣摆打了无数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样看上去颇为古怪。

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都露出几分诧异。旁人看来,也许觉得这人的衣着稀奇,很容易把他当成来自南方的异族。但落在他们眼中,却觉得此人的衣着有些不伦不类。程宗扬和秦桧都在南荒混过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这汉子的衣着是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只不过许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质地,衣摆的褶曲,还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扬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着一个三尺来宽的物体,外面覆盖着蓝色的锦缎,里面方方正正,像是一隻箱子。他手握得极紧,随着车轮辘辘行来,他手指的关节不仅握得发白,连衣袖都在微微颤抖。

程宗扬心下大奇,这人……难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里装的什么武器?折迭的长刀?板斧?还是系着长链的大铁锥?

程宗扬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刚一举步,就停了下来。他身体一动,周围有数道视线立即盯住他。这人身边不仅有同伴,而且还是高手!

程宗扬收住脚步,像是不经意地挪挪脚一样,若无其事地朝前望去。

来自周围的视线慢慢移开,程宗扬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打吕冀的主意,究竟谁这么大的胆子?

难道是龙宸?不过龙宸的杀手不至于这么业余,紧张得连衣袖都在发抖。

吕冀的仇家?可这是当街行刺,吕冀身边的甲士可不是纸扎的,他们即使敢动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难道那个人手里的箱子装着什么大威力的武器,能一举干掉吕冀?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这家伙手里不会拎着个定时炸弹吧?

正胡思乱想间,吕冀的车驾已经越来越近。程宗扬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那名汉子,忽然,那人指节一白,握紧了提手。

来了!

程宗扬心下暗道,接着便见那名汉子冲出人群,奔向吕冀的车驾。

吕冀车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将那名汉子团团围住。

那名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双手举过头顶,将那隻箱子高高举起,用怪异的腔调叫道:“越裳国使者!特献白雉一隻!”

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程宗扬却觉得背脊一阵发麻。

吕冀挺直身体,威严而不失温和地说道:“原来是越裳国的使者,贵使若是进贡,当去鸿胪寺,为何当街拦我车驾?”

那人高声道:“我们越裳国的白雉,只献给当世的贤者!”

“等等!”吕冀车驾旁一名锦袍老者惊呼道:“汝可是越裳国人?”

“正是!”

老者更加激动了,“进献的是白雉?”

“正是!”

老者站了起来,颤声道:“白雉何在?”

那人掀开蓝色的锦缎,露出一隻金灿灿的笼子,只见一隻雪白的野雉立在笼内,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体雪白,连鸡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动得双手乱抖,哆哆嗦嗦地向吕冀施礼,“恭喜大司马!此乃天大的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国进献白雉。越裳献雉,乃是国势兴盛,朝有圣贤之象!老夫请为大司马贺!”

程宗扬看得眼都直了,这是什么?彩排还是现场直播?当街献祥瑞,还牵涉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帮吗?

程宗扬一肚子的腹诽还没有压下去,车驾周围的军士已经高声应和道:“为大司马贺!”

先是车旁的甲士,然后是随行的侍从,接着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动下,街旁的行人也纷纷加入应和,高声叫道:“为大司马贺!”

听着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欢声,程宗扬虽然明明知道这里面很多都是吕家布置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戏,但还是被突然爆发出的巨大声浪惊出了一身冷汗。

秦桧低声道:“好计谋!好手段!”

程宗扬忽然意识到,这一局是吕巨君那小子赢了。自己筹划假的白雉连八字都没有一撇,吕巨君已经把活的白雉当街送到吕冀面前,即使自己立马弄出一隻白雉,声称这就是地下飞出的二雉之一,也不会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会说,白雉的出现乃是祥瑞,吕大司马就有一隻。流言对吕雉的攻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轻易就被化解于无形之间。

四周欢呼不绝,形势比人强,程宗扬也含糊应了几声,但他显然低估了洛都百姓对祥瑞的热情,也低估了吕巨君安排的剧本有多么精细。

众目睽睽之下,吕大司马三次婉拒,“越裳国”的使者三次进献,甚至于叩头流血,声泪俱下,可吕大司马仍然推辞不已。那种坚决的态度,让程宗扬看着都担心这戏要演不下去。

谁知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汉百姓!求大司马收下!”说着“扑嗵”一声跪下。

两边的百姓纷纷跪倒,动作稍慢一点,就被人从后面踹中膝弯,跪得那叫一个爽快。

程宗扬和秦会之相视苦笑,都有些后悔自己出来的不是时候。

那名老者从车上爬下来,一路膝行地跪到吕冀的车驾前,求大司马看在百姓的份上,收下礼物。接着随行的侍女、仆从、卫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场的只剩下吕冀一个人站着。

好不容易等吕大司马接下“越裳国进献的礼物”,周围百姓的欢呼声越发响亮。还有人甚至对着那隻白雉行礼,整个场面既新鲜又热辣,热闹得不行。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吕大司马也顾不上去尚书台,捧着白雉就去了北宫,向太后报喜。

程宗扬在人群里脸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马车,仿佛卸下一张面具,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

秦桧叹道:“被他们占了一着之先,这一局不好下了。”

程宗扬道:“白雉算什么祥瑞?基因变异的妖物!”

程宗扬只是赌气,街上黎民百姓虽多,但目睹真相的只是极少数,方才的场面下,就算那位“越裳国”使者捧的是一头大白猪,传扬出去也只会说是白雉。

“好一隻白雉,跟宫里那个黑寡妇倒是一对。”程宗扬冷笑道:“走吧。这街底下说不定还有赵王埋的木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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