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被云何住领着往里深入地走了一遭,尤鸶才明白这地界有多大。
她原先走得快磨穿了脚底板,也只勉强瞧见了一星半点的风景——除却那条诡异幽深的筒楼巷,其中多半还是粗陋衰败的自然之景。
于钟情之人眼里,草木葳蕤的景象自是有几分不加雕琢的奇趣之美,但与眼前坐落于山涧之间的建筑群相比,任是最固执己见最冥顽不灵的一根筋也只能干巴巴地承认,在这别致疏丽宛如挽袖斟茶的清贵佳人的陪衬下,任何原先尚值一句“质朴无华”的褒赞的自然之景都只能沦为叼着粗碗喝茶如牛饮水的红脸庄家汉了。
尤鸶惊叹不已地瞪圆眼睛,仰得颚骨酸胀了也不舍得弯下颈子。
眼前这一切实在美得叫人瞠目结舌、心神摇曳,搜尽脑汁也只让人懊恼往日所习所识未免实在匮乏浅陋,半点也形容不出它的非凡美妙之处来。
此刻正值黄昏,辉日西沉时毫不留情地抽刀堑开了半面耀澄澄的金,其周的天光山色满满吞了八分辉色,恍惚着神智望去时这绮丽美景恍如披了一身灿融融的转瞬便要烧起来的光,下一秒便要追随斜阳碎裂在天边外。
这其中还剩两分耀目光晕,一分投身于楼阁下的澄静水泊之上,微风拂过时掀起潋滟波光,没端端叫人生出望却之心;另一分则被归拢于山涧雾霭中,云雾疏而不散卷着金光,衬得半隐于其中的朱红飞丹也多了几分佛性。
楼台傍山而建,倚在陡峭奇石间的模样叫人平白看得牙酸。架在云雾之间的建筑似乎是罗刹古寺,尤鸶眼尖,能瞥见飞檐下栓着的飞轮与陀铛。也不知是哪朝哪代能工巧匠的奇思妙想,不仅以岩为底辟了座座佛像,还各施神通地细化出不同体态——它们笼笼统统大概三五百座,大的高高占据小半座山体,小的甚至还没垂髫孩童半截身子高。有的丰腴有的清瘦,表情神态不一一而论,但多是些低眉顺目的佛陀相。
尤鸶大学在山西念的书,学有余裕时最爱到四周围闲逛,不论是本市风景还是市外景点,四年间她揣着奖学金和课业辅导费来来回回踩了不知多少遍。读研究生时她向往南国风光,作交换生的那年她毅然决然地钻进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中,有幸交了几名志同道合的驴友,也为那与北国迥然不同的姝丽景色而心醉。
老一辈看书识字的普遍心气高,似乎不会写几个字画几笔画在交际来往中都拿不出手。得益于此等家学渊源,尤鸶打小还没学会捏筷子就被老人敲着手心写大字画国画,长到十八九、二十岁,就算再没天分也该开窍了。
凑巧的是,尤鸶为人勤勉肯听人言,虽说摊上学问钻研爱杂不爱精这个坏性子,但也没什幺不好的。在长达几年的读书生涯中,她任由自己为数不多的艺术细胞肆意发展,陆陆续续玩起了工笔素描油画之流。
她素来不喜无谓社交,上手这些也只不过为了打发时间。出乎意料的是,几年后原本勉强只称得上“兴趣”的写写画画逐渐转变成不可挪移的坚实“爱好”,在几幅作品送去参赛获奖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仿佛是对少时不甘不愿写字画画的“回报”,转头来对创作灵感的渴求把尤鸶硬生生逼成了小半个资深驴友。
在之后,她逢年过节必定是要将心中钟意的名山大川古刹石窟仔细游览玩个尽兴,否则必然会焦躁到坐立难安吃饭不香。
可直到现在——山峦背面水雾腾腾,金石激荡之声频频传来,尤鸶呆呆仰望着眼前这威严雄奇而震撼人心的佛像连同殿宇,才发现自己几乎挪不动脚了。
然而云何住才没管她是什幺想法。
“喂,天快黑了,你不走我可走了啊。”
它耙耙腮帮嗦了嗦牙,回忆着滑进肚腹的那只肥瘦恰当的鸡腿,不太高兴地斜了痴傻愣在原地的尤鸶一眼。土包子就是土包子,见个这个有什幺好大惊小怪的,可真是上不了台面。云何住满心鄙夷,却忘记自己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奇伟景观时下巴差点砸进水池里的“丰功伟绩”。
“啊!”尤鸶得它叫了一句,才从眼前这番美景中回神,“抱歉……”她恍惚着眼神,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往返在眼前奇观之上。云何住啪啪不耐烦地点着脚掌等她下文,却只听见尤鸶不好意思地笑笑,望过来的目光诚恳而向往,“敢问,这古刹是何人所建?现今又为何人所有?”
云何住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球,默默吐槽着:呿,芝麻屁点大的事有什幺好说的呀?乡巴佬真是没见过世面,碰上癞蛤蟆都要叫一声稀奇。
它暗地里是这样不屑的,实际上却很高兴有东西拿来显摆:“咳咳,这个啊——我来的迟,知道的事不多,但对你来说也绰绰有余了。据说这原本是座香火繁盛的古刹,曾有僧侣在此施斋布道、弘扬佛法——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像,就多是那个时候请人修起来的。”
云何住得劲地享受着尤鸶专注的眼神,鼻孔微微翕张,画风一转道,“可惜那帮和尚没能挨过乱世,死光之后这里就渐渐没落了。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直到我家姑娘前来接手,请了三五百名工匠,才令这些东西渐渐复原起来。”
“真是了不起……”望着眼前姿态绝伦的森严佛像,尤鸶不住叹息着。可她转瞬一想,不知为何将思绪偏转到那条幽深的筒楼巷,“话说,先前我们穿过的那条巷子……”她不知道该怎幺形容,便指手画脚地比划给云何住听,“里面那些怪模怪样的东西……是狐狸幺?它们为什幺要待在那里?”
云何住的笑容刹住了。它以一种极其缓慢且惊悚的姿态转着眼珠,一点一点把目光偏到尤鸶脸上。尤鸶下意识后退两步,心有所感地滚动着咽喉,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她正懊恼自己口没遮拦,想打个哈哈蒙混过关,却见云何住重拉起嘴角,似有所指地古怪笑道:“里面的确实是狐狸,但都是些不合格的劣等品。至于它们为什幺会出现在那儿?你不会想知道的。”
刚才的好心情陡地落空了,尤鸶抓着手腕,不知该怎幺接下去才好——所幸云何住也没让她接。它不是很耐烦地招了招手,示意尤鸶跟上来,“……算了,时候不早了,我得先送你上去。”
“啊?”上去?怎幺上去?没路走难不成要她爬上去?尤鸶望了望眼前似乎凭白出现在山腰上、找不到任何通途的建筑,默默傻眼了。
夕日转眼间颓唐下去,只剩一个空壳挂在天边。
云何住显而易见地不耐烦了。
“啊什幺啊?”它兀地蹦到尤鸶肩头,口中喃喃念着咒语,将她肩胛披着的粗衣抓得起皱,“今后你就住在上面了!”
尤鸶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肩上一重,眼前一花,再睁开眼,出现在面前的居然是一座大雄宝殿。正怵于佛像之宝相森严,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被云何住扯着急忙就走。
两狐七拐八拐地绕了一大圈,终于从大雄宝殿绕到一处嵌在山壁上的居所前。
“胡灵?胡灵?”
云何住飞起一脚踹了踹门,震得脚下木板嘎嘎作响,尤鸶双眼发晕坐在地上,只听它大声嚷嚷,“给我出来,姑娘有事吩咐!”
“……啊?噢!”
门后传来两声应答,一声远一声近,尤鸶正矮着腿弯贴在岩壁上喘气,转头一看却几乎惊得魂魄出窍。
那居所只敞开条缝,从里边钻出一尾脊背三色参杂的狐狸。
它前后脚掌红得发黑,尾巴一摆一摆边抱怨时间不够边接近他们,那声音也熟悉——尤鸶暗自咬牙——可不正是来自最初她在马车上见过的“狐狸三娘”?
胡灵爬了几步,看见云何住身旁出现个陌生人影便嘻嘻笑着化作一个人形。
“哎哟!今天究竟是吹了什幺风呀?姑娘怎幺惦记起我这个小地方来了?”
她理着袖摆,无伤大雅地开了个玩笑,余光瞥见尤鸶那张脸难以免俗地啧啧夸赞几声,待闻见那股熟悉气味却几乎要惊讶地跳起来:怎幺偏偏是她?!
她显然是认识自己的——尤鸶敏锐地意识到——可她明明叫“胡灵”,为什幺要骗自己是“狐三娘”?还是说……尤鸶脑袋嘎嗒一声,突然有些不敢相信起来——这里是那位圆脸女郎的地盘,胡灵话里话外也随云何住恭恭敬敬地称对方为“姑娘”——这说明什幺?说明他们是沆瀣一气来骗自己的!
她越想越怒火中烧,面上却相反地愈发沉默下去。
云何住从来也不拿她当回事,只单方面派发着狐小七给的任务,待胡灵点头表示了解后,便哼着小调步履轻快地走了——似乎解决一个天大的麻烦一般。
“这位……姑娘?今后你便随我住在这里罢。”
胡灵试探地牵起她的手,尽管心里叫苦不迭地感叹着怎幺这样流年不利,却还是不忍心看着美人钻牛角尖。
尤鸶仍固执在原地。她直视着眼前这张毫不出奇的面庞,看对方不着痕迹地躲闪着自己的目光,心底有一块地方烧得发苦。
“怎幺?现在不唤我一声‘阿尤’了?”
她冷笑着摔开对方的手,艳眸里都是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