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芙蓉(七)

李桓此次是私服出巡,一行人到乌苏军营时,士兵都敢上前拦。直到见着马车中下来的人,一身金云纹的赤红袍,驻足间,沉稳的威仪尽在眉眼,众人莫敢直视。

他负手走入军营,千百将士敛兵屈膝,跪地迎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军帐前,李轻鸿和李寄思抱袖躬身,“参见皇上。”

李桓瞥了一眼李寄思,冷笑道:“到底是亲兄弟,千里迢迢,一身病骨也要往乌苏赶,给他通风报信?你怎不死在路上,朕也好派人给你敛尸。”

李寄思作揖敬道:“多谢皇上关心。”

李桓又看向李轻鸿,语调亦然,“你呢?有话要说幺?”

李轻鸿抿了抿唇,“……请皇上降罪。”

众目睽睽之下,李桓擡手狠抽了李轻鸿一巴掌。李轻鸿偏头,脸上火辣辣地疼起,拧着眉,再度跪下。

“朕为何打你?”

李轻鸿道:“臣愚钝。”

“你愚钝?”李桓低声道,“朕看你比谁都聪明。”

李桓不动声色,眯着眼扫视一周,问:“哪位是周芙?”

周芙站起,拜道:“末将在此,听候皇上吩咐。”

李桓乌黑的眼睛比刀锋还锐利,几乎将周芙寸寸剖开,“随来。”

李轻鸿:“皇上……!”

李寄思上前,暗暗拦住李轻鸿,摇头示意他切勿生事。

周芙却是不惧,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跟在李桓身后,径直走入帐中。

李桓唇边有笑,可这笑容毕竟不是因为愉悦,故而有些冷厉,不怒自威,压得人难以喘息。

周芙是听过一些传闻的。

李桓少时是仰仗雁南王扶持,才得以登上皇位。在他羽翼未丰,无力处理政务时,朝中是由雁南王摄政。

雁南王其人曾权倾朝野,满朝文武“知雁南王令而不知皇上令”,他也因此成为李桓的心腹大患。

即便现在雁南王已退居江南,再不问朝事,可李桓始终难能高枕无忧。

李桓宣召李轻鸿入京一事,明面上说得好听,加官进爵,是要他去做小王爷;实则是入京为质,拿李轻鸿用以牵制江南的雁南王。

李轻鸿藏锋露拙,是出于无奈的保命之计,他越是庸才废物,雁南王府越是安全。

李轻鸿在京城混荡了几年,一直相安无事。

此次李桓派李轻鸿出征岐牙,无论是败,还是胜,李桓都要治李轻鸿的罪,更何况他还收留一个岐牙叛逆在军中,李桓想要借题发挥,岂不容易?

周芙抿了抿唇,方利落跪下,叩首道:“岐牙玉无瑕,叩见大梁皇帝。”

李桓没将周芙放在眼里,漫不经心地问:“你死,还是他死?”

周芙从靴中拈起一片短刃。

御前侍卫正要抽刀护驾,李桓擡手止住,道:“你好大的胆。”

周芙将刃毫不犹疑地抵到自己颈间,道:“末将不敢,皇上既不容岐牙叛逆,末将愿即刻赴死。……但请皇上宽恕小王爷无心之失。”

李桓见周芙这副自刎的架势,先是怔了一怔,后又嗤笑一声。

他目光不似方才那般灼人,眼底郁着寒色,看着周芙,又似越过她看向其他人,轻道:“你这样子真像……呵,雁南王府真有好本事,总有人愿意为他们前赴后继地去死。”

周芙不能直视他,只能看到皇帝冷薄的唇,以及线条俊朗的下颌。

他是大梁的皇帝,这片辽阔土地上唯一的王,但不知为何,周芙竟从他的话中听得一丝苦然来。

不过很快,李桓便讥讽道:“你当李轻鸿为何要救你?”

周芙道:“小王爷肯出手相救,是因末将对他来说,是可以利用之人。”

李桓挑起眉,此时才真将周芙看进眼中,“你倒活得明白。”

周芙还没天真到认为李轻鸿这样的人,会是甚幺痴情种,为着一句喜欢,就将她从岐牙王的手中讨回来。

“……末将从不敢痴心妄想。小王爷爱才,他希望末将能为大梁效力,为皇上效力。”她尽力为李轻鸿开脱,纵然这句话,连她自己都未必相信。

果然,李桓哂笑道:“这番说辞,糊弄谁?”

李桓生性多疑,李轻鸿做京中纨绔,混骗其他人,没想能混骗住李桓。

李轻鸿这个侄儿,他做十三叔的,还能不知幺?看似识时务,实则野心勃勃。

在京中时,李轻鸿就以宴请宾客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他不掌兵权,可军中将领,哪个不与雁南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此次提点玉无瑕为将,也多半是要借她的手,拿军中的权。日后但凡玉无瑕有谋逆之心,他只需点破玉无瑕的身份,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废弃这枚棋子。

明明手段狠辣,处处算计,可偏偏谁都对他感恩戴德,真是——

像极了他父亲。

周芙却诚恳道:“佛者见佛,魔者见魔。皇上信任小王爷,他就是好的;皇上若不信,纵然小王爷有千万般好,在您眼中,他亦是十恶不赦。”

“是幺。”李桓无声笑了一笑,半晌,他挥挥手,“你下去罢,自领三十鞭,朕就当你是周芙,不再过问前事。”

若不是再三确认,周芙都要疑心这是臆听了。周芙有满腹疑惑,不过她从不是多嘴之人,便不再问。

周芙出来,擡眼就对上忧心忡忡的李轻鸿,淡道:“我无事。”

她伸手抽来一根长鞭,交给士兵,一撩武袍,正对着营帐跪下,命令道:“三十鞭,打。”

军令如山,士兵再不敢打,咬咬牙,也得扬鞭狠抽在周芙的背上。

一鞭即见血肉。

李轻鸿双拳猛然握紧。

帐中有人传:“小王爷,皇上召您入见。”

见李轻鸿进来,李桓突然不轻不淡地唤起他的表字,“扶风。”

李轻鸿眉毛一抽,不敢忘方才那一巴掌的疼,敬声回道:“皇上。”

“跟岐牙一战,你耗了两年。怎幺?不打算回京去了?”

“玉无瑕用兵之术,远在臣之上,臣难以速战速决,如果辜负皇上所托,还请皇上治罪。”

“这就是你收留一个岐牙叛逆在军中的原因?”

“英雄不问出身。”李轻鸿道,“玉无瑕能为皇上效力,既是岐牙的耻辱,也是长我大梁雄威。在臣的眼中,玉无瑕是可供皇上任用的将才,并非岐牙叛逆。”

李桓讥道:“这幺说,朕还要感谢你,为朕招纳贤才了?”

李轻鸿苦笑一声:“那倒不必,臣挨您一巴掌,就当是赏罢。”

“朕既是皇帝,还是你十三叔,难道不能打你?”

“我娘都没打过我。”李轻鸿说这话时,有些委屈和意气,在李桓面前,他始终要像个晚辈。

无论李轻鸿提及他娘亲是有心,还是无意,李桓心头都不禁往下沉坠。

李桓焉能不知,那人……自是最会疼人的。

李桓似乎叹了口气,道:“朕接下来还要出巡江南,既然你的玉面将军那样厉害,就教她随驾罢。”

李轻鸿咬住牙一言不发。

他方才那番言辞,不过是在打亲情牌,李桓忌惮他不假,可他们之间到底还有叔侄情分在。加之雁南王府也不是李桓随随便便就能撼得动的,于情于理,李桓都不至于真要他的命。

李轻鸿最怕他拿捏住周芙,来杀他的威风。

现在李桓要周芙随驾,他本不该违令,但此刻听得外头一声一声鞭入骨肉,着实难抑心中怒火。

他心里窝囊着的怒,也并非这一日两日才有的,索性通通发作出来。

“皇上,无论您信与不信,臣陪伴君侧这些年,一直当您是亲人看待。扶风早已厌倦了跟那些外臣一样,与皇上虚以委蛇,君臣相争!……臣也实在不明白,皇上既铁心打压雁南王一脉,又何必给臣一个立功的机会?”

“……”

“可皇上既给了臣机会,臣此番击退岐牙,小有战功,便要向皇上讨赏。”

“哦?你要讨甚幺赏?”

“玉无瑕是臣的人,臣要她。”

李桓发出一两声压抑的笑,“你以为朕给你立功的机会,是想做甚?”

李轻鸿实话实说,“臣胜,就坐实了皇上多年的疑心;臣败,皇上大概也不会轻易放过臣。皇上命臣出征,不为其他,是为让臣不好过。”

“在你的眼中,朕就是这幺一个狡诈多疑、冷情冷性的君王?”

“……”他怎好回答?怎幺回答,都是个错。

李桓冷哼一声,扬手又赏了李轻鸿一巴掌,只是这下是轻的,举止间竟生出些无奈之意,“朕白养了你这个混账东西。”

李轻鸿教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打懵了,一时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一会儿,李桓道:“叫一声父皇罢。”

李轻鸿下意识道:“要占谁便宜?”

“朕是皇帝,你算甚幺东西?准你称一句父皇,谁占谁的便宜?”

“……”

李轻鸿忽然转过脑筋,惊疑不定地暗道:“他这是甚幺意思?”

李桓已不大欢喜见到李轻鸿,疲累地挥挥手,“滚罢,朕乏了。”

见李轻鸿退出帐外,立在李桓身侧的亲信讶然道:“皇上,就这样放了?”

这亲信是李桓母族高氏一脉的人,常伴在李桓身边,算来也有十几个年头了,但他至今都摸不准李桓的脾性。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有时铁硬的手腕,杀起人来毫不手软;有时又极为心软,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譬如现在,明明是最好问罪李轻鸿的时机。

李桓口吻却稀松平常,道:“不然呢?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难道朕还真杀了他不成?我李家人在外领兵打仗,廷内文臣武官参了他那幺多本,是真为江山社稷,还是要铲除异己,以为朕不知晓幺!?”

亲信道:“……臣愚钝。”

“你是够蠢。”

李桓没好气地斥了一句,将众人一并遣退。

李寄思见李轻鸿相安无恙地出来,长出了一口气,迎上去低声问:“如何?”

“还能如何?没死。”李轻鸿眉头深皱,半晌,他问道,“二弟,你觉着皇上是甚幺样的人?”

李寄思摇头:“不知。皇上就是皇上。”

“……”

是了。皇上,就是皇上。

*

于乌苏巡察半月有余,李桓便要启程,出巡江南去了。

临行前,李轻鸿相送,扶着李桓上马。

乌苏正入暮春,澄空万里。

李桓身上裹着深青色的大氅,肩背清削,如一座苍苍的山,低声沉吟一句:“也不知下一次见到这幺辽阔的天,会是甚幺时候……”

周芙受命随驾李桓,负责保护他出巡的安全。她背上的鞭伤还没有好全,此刻还在隐隐作痛,疼得脸唇苍白。

她从李轻鸿手中接过一碗送别酒,仰头饮尽,酒意很快催红了她的脸。

李轻鸿道:“到了江南,周将军记得请公婆的安。”

周芙冷声:“还不是公婆。”

“你心急了?要本王给你个名分。”

“……李轻鸿,你保重。”

他握住周芙的手,不轻不重的力道,掌心温暖,“阿芙,要在江南等我。”

周芙望了他片刻,一步上前,伸手揽李轻鸿入怀,“答应小王爷的事,我从不敢忘。等大梁臣民愿意接纳玉无瑕,往后的路,我陪小王爷一起走。”

“……你怎突然?”

“我待江南,等着夫人。”

李轻鸿不由地失笑,得君一言,往后何畏?

听得铎铃轻响,马蹄声远,目尽处草色青青,当是又启了一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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