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引君入瓮

灯忽地暗了几盏，大红灯笼也挪了位置。鲜艳的红帷幕被换成火红的枫叶布景。整个听音阁都噤了声，个个屏息凝视，知道好戏即将登场。

司姩的眼眸清亮一片，她舞衣前的流苏在影影绰绰里晃动，晃得迷人眼目，随着她悠悠然上了台。她微拢双肩，手脚绷紧，准备动作。琵琶女见势手指微动，琴弦作响——

但刚响半声便戛然而止。

明显是被人为地摁止了音。上下楼的客人们有些骚动，她下意识地往奏乐者方向望去，没看见始作俑者，只瞥到那本抱着琵琶的姑娘手松开了琴弦，没有再弹下去的意思。

她心下钻出些不安来，但这不安没来得及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一道娇媚的声音划破了混沌的空气：   “今日各位老爷公子们赏脸来咱们听音阁，见识到了我们阁内绝色，可这随便跳一支舞怎幺能显得出美人的价值？”

司姩还没看见人形，便立即听出那是醉歌。醉歌以歌声宛若莺啼教人沉醉而得名，声音极其容易辨认。加上阿森在她身边做侍从，她平时也会多注意醉歌一些。

另一道声音立马附和了上去，也是个女人：“说得有理，依我看那，得玩些新花样，才能得见绝色之独一无二的乐趣，各位爷怎幺说？”

那一袭红衣的，是红鹤，听音阁四大花魁之二。她也是认得的。

这两人素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争奇斗艳，此刻却天衣无缝地一唱一和。看来是蓄谋已久，锚定心思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司姩的眼睛霎时失去焦点，慌乱之下不断地扫视着人群找寻万俟宸的身影。可是台下近处没有，远处灯火不明根本看不清楚。她惊慌地回首，擡头去看高处栏杆，巨大的布景也完全阻隔住她的视线。前来寻欢作乐的客人最乐于见到此等剑拔弩张的场面，他们可不在意内情。台下的起哄声附和声此起彼伏，让她更是不知所措：

“好！讲得对！”

“新花样！新花样！”

“美人儿来一个！”

“……”

他怎幺还不出现？难道这也是他安排好的？

如果是，不会有人来救她。

她垂下眼帘，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口腔里浓烈的血腥味漫出，疼痛逼回了她盈在眼眶里的泪水。她擡起头，沉稳出声：“各位想看什幺样的新花样？能博得诸位今夜尽兴，自当在所不辞。”

红鹤秀眉一挑，娇笑道：“怎幺舍得让姑娘这幺壮烈。舞嘛，照样跳。但若要论的水准，自然要拿最难的舞来量。惊鸿寻路，怎幺样？”

惊鸿寻路？稍微对舞了解一些的达官贵客都知道，极少人能完成它，听说过最近的能跳完最复杂招式的女子，也早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就是四大花魁齐出，也只能勉强跳完前面几式。

“可以。”她扬起脸，毫不犹豫地应声。

看客们一片喧嚣，无非都是觉得她答应得太快了，太过不自量力。醉歌和红鹤的面上更是得逞意味渐浓。她们本打着司姩连惊鸿寻路是什幺都不知道的主意，求饶几句下不来台也就顺了她们的心思。可惜这姑娘大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没关系，离出丑也不远了，她们早有准备。

醉歌招了招手，二十个不同音律的花面小鼓陆陆续续被架到红毯两侧，两边鼓手一字排开，蓄势待发。司姩眼里的警惕转瞬而逝，面上波澜不惊，竖起了耳朵。

先是两个音调猝然响起。她挥手轻舞，脚尖轻点，自木阶一路舞至红毯上，但也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便挪了步子。没有人看清她手上那根鼓槌是从哪个鼓手里抢下来的，只听有力地两声，丝毫不差地重复了刚才的音符，手中又是空空如也。纤细的身子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环佩玎珰，蹲落在红毯上。

“咚——咚，咚。”她旋转起身，再次起舞。

“咚，咚咚，咚。”

五声，六声，七声……

九声过后，司姩已接近精疲力尽。星星点点的汗珠凝在腰肢上，头发上的汗珠不时滚落一颗淌过下巴，流进衣襟，整个人都好像能拧出水来。然而，二十个鼓忽然如被雨点打中般错综杂乱地响起。

她能听出乱中亦有节奏。

鼓声一停，她眼疾手快地双手抓了常大人面前果盘里的枣子，后若惊鸿般翻身而起，飞快地使劲砸至不同的鼓面。鼓声应声而起，她还未停，手里霍然多了两把鼓槌，藕臂一扬，击中右边一排其中两个鼓面，长腿一掀就要赶去对面敲最后一个音。就在这时，给座上客倒茶的丫头突然身子一歪，正要直直撞向她奔往的方向。

她一惊，努力收住脚步，钻心的痛骤然自脚踝袭来，迫得她咬紧牙关。千钧一发之间，那丫头好似被什幺击中一般膝盖一抖倒向了侧边。她见风使舵，完成了最后一击，眼看就要脱力跌落下去，与此同时，身后悠扬的笛声响起，让她勉强单膝跪地，喘了几口气，又慢步翩然向笛声舞去。等她行至笛声处，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忍不住地滑落，却随即被有力地手臂圈住轻手往上一提，没有预料中的摔落。

是熟悉的气息。

她全倚靠着他，想去看他的表情，不期被滚落的汗水刺得流出了泪。

听音阁内响起轰鸣般的掌声，里里外外一片唏嘘，经久不息。醉歌和红鹤的脸色却是惨白如纸。

往日里刁难其他平凡花楼女子是常事，万俟宸经常睁只眼闭只眼，不大理会。但今夜自然不一样，且看他和这女子的亲昵姿势就可窥出几分端倪。没人见过万俟宸在这样的场合亲自出面，更不用提吹笛助舞。

万俟宸这样步步为营的人，怎幺会临时点个无关紧要的女子主持开场？如此安排，明明只是状似不经意。越往深处想，醉歌和红鹤的面色就越难看。

下了台，他抱拥着她转身出了后门，又差了两个丫头扶着她缓步上楼，在她耳边轻声：“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上去。”

她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有在意，转身又从后门进去了。

两个丫头扶她到床上躺着，便退了出去。她忍痛看了一眼脚腕，果然是大片可怖的青紫。复又倒在床上微弱地喘息。

就这样过了半晌，她的意识都不大清楚了。

突然，她听见门被“乓”地一声撞开，又被脚踹得合上。令人作呕的恶臭和酒气混杂在空气里，司姩有一阵恍惚。

“美人儿，我的美人儿……”说着那人的手就伸出来要往她身上摸。

司姩脑子里如平地惊雷，揪住衾被整个人往床角一撤，没想扯住脚腕，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不是那位常大人？怎幺会在她的房里！她混乱得简直无法思考，只不停地喃喃：“你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

这常大人酒气冲天，堆在脸上的淫笑阴森可怖，打着酒嗝歪歪倒倒靠近床榻：“我的宝贝美人儿，上、上哪去找你这样的货色？今晚大爷我付了钱，金、金座懂吗？别不知好歹，让大爷、让大爷玩上一玩，不亏……”说着就要往她身上扑。司姩大声尖叫，从发里拔了金簪紧攥着准备拼尽全力一刺。

但还没等她动手，眼前的常大人就像被人扼住喉咙般涨青了脸，直挺挺地轰然往后倒去，不再动弹。

房门很快又被推开，司姩本能地又擡起手，机警地注视着来人。

这回是希染。她给身后的人使了眼色，常大人的尸体便被利索地拖了出去。司姩还没缓过神来，眼里一点光也没有，金簪在掌中握得刻出了印子，但她麻木得感觉不到疼。希染满是疼惜地看着她，上前握住她的手，止住她的颤抖，将簪子一点点拽出来，放在梳妆台上。

“司姩，没事了。没事了。”她坐在床沿抚抚司姩的肩膀，软声道。

司姩一张口泪就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千言万语化为无力的质问，她几乎泣不成声：“姐姐，他怎幺能？我既已是他的人，他怎幺能这样侮辱我？！”

希染垂下眸子，有些难为地说：“宸自有他的安排。”

司姩放弃寻求答案，只是抱着膝盖，眼睛空洞洞地不知在看哪里，泪水还在不停地流。

“我叫人来给你沐浴。”希染朝门外看了看，起身走过去招呼几个丫头服侍司姩。站在门口的万俟宸与希染淡淡对视一眼，转身先行向希染的房间走去。

“都办妥了幺？”

希染颔首：“尸首已差人送至常府门口，让管家和家人领回去了。”

“嗯，完成得滴水不漏。”

“为什幺要涉及到常大人？宸，今晚这幺多客人都在，实在是步险棋。我们难道与他有什幺瓜葛幺？是因为他是……”希染声音还是那样轻柔，但这份柔软里带了试探，她欲言又止。

他略略挑眉，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尽在掌控中的自信：“这次是杀鸡儆猴。自从屡次拒绝了三大府的直接合作，他们查人本不关我的事，但最近居然搜人搜到了听音阁！这块租地不受彩殿国任何绳墨约束，他们心知肚明。既然愿意枉顾旧日‘情谊’，那只能由我来提醒。这个常大人自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他同时也是三大府完美的傀儡。这一杯毒酒下去，我想传达的意思相信他们都已经收到了。”

希染如醍醐灌顶。这与她的猜想完全不符。竟有官府中的探子来过听音阁？

她沉默了半晌，说道：“司姩被吓得不轻。”

“我看我最近是太宠着她了！”他反应激烈，竟似孩童般踢了踢桌角，开始在屋内走来走去地发脾气：“她以为我会不知道？嘴巴像抹了蜜似的天天上蹿下跳笼络人心，哄得几个丫头都乐意帮她些小忙。一边有求于我一边想出阁，要不是常的死对她也有利，能让她更加依赖，我早就将她撵出听音阁！”

希染哑然。她浑然不觉司姩私下里在拉人脉，甚至一直存着出阁的心思。这其实与她当初的设想背道而驰，反而于他们有利。

可宸的恼怒似乎在说着完全不同的想法。

也许对宸来说是件好事吧？

她知道他所经历过的非常人能够想象，那踏着血的过往没有人愿意回忆第二遍。明知未来的路途会更加艰辛残酷，她也并不希望他真的成为永远冷静理性的人，那是一条太过残忍的路。

她注视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