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滴明台-噩梦缠身

崔梓露从来没有做过那么逼真的梦。

仿佛回到了那潮湿阴冷、藏污纳垢的崔家老宅,仿佛能触摸到积年的粘腻青苔,整个人被清河崔氏的壹切——那她曾经无比渴望逃离的壹切深深包围,无处遁逃。

母亲那壹耳光仿佛响在脸侧。

“崔梓露,妳还想嫁给顾琰?天真。妳可知妳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个什么身份?自甘堕落,丢尽了我的脸面!”

梦里的崔梓露笑得讽刺:“自甘堕落?究竟什么叫堕落?这个家里,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有人兄妹相奸、有人父女乱伦,有人卖官鬻爵、有人欺男霸女,有人临阵投敌、有人两面三刀,妳倒是教教我,我从这样的家里出来,还能怎么堕落?往哪里堕落?”

这个仿佛永远不会被打倒的铁娘子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规则是强者统治弱者的工具,制定规则的人不会敬畏规则,他们拥有践踏壹切规则的权力。不守规矩不是堕落,变成弱者不得不守规矩才是堕落!妳是崔氏的女儿,家族养育了妳,妳要做的就是尽自己的能力反馈家族,让这家族的无尽荣华代代延续下去,这是妳的命,妳逃不了!妳嫌家里污糟,可妳还不是壹样流着这污糟的血?流着这样血脉的人,不配谈小情小爱,家里教养妳到现在是要让妳做皇后的,壹个小小参军,纵是妳表哥又如何?纵与妳清梅竹马又如何?妳必须得的,他给不了!”

她梦见弟弟小心翼翼拉着她的袖子,说:“姐姐,妳莫要与母亲吵架,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注定是身不由己的。我壹定尽力向上爬,将来不管妳嫁给谁,都会护妳平安。”

她还梦见了弟弟最后的样子,惨白的面色,青紫的嘴唇,污血从他的额头上滴滴答答流淌下来,是死黑的颜色。

小小少年壹直想用单薄的身板护住姐姐,可他连自己的命,都做不得主……

她又梦见了顾琰哥哥中箭而亡的画面,跌落马下的那壹刻,他还在竭力回头,好像想和自己说句什么,却最终直接滚落在烟尘中。

可那双眼睛,她好像看懂了。

妳变心了吗,露露?

妳想要做海东明的女人了吗,露露?

热泪顺着软枕滚滚而下,崔梓露壹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猛然坐起身,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好像有个人,巨大的壹坨,温热热的。

再擡头,绳子上却是空了。

她小心翼翼往旁边挪了挪,又挪了挪,终于挪出了褥子铺垫的范围,坐在了温热而坚硬的土炕壹角,倚着墙,任迷茫疲惫爬满了心灵。

睡梦中的海东明也翻了个身,长胳膊长腿划拉了两下,什么也没找到,就摊成了个大字型,熹微日光中,俊美容颜仿佛镀了壹层金边。

我的心变了吗?

也许早就变了吧?在得知和顾琰哥哥毫无可能的时候,不是已经狠下心肠决定听从家族的安排,做壹个只会向上爬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么?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痛呢?

她壹刻也不想再留下,和海东明同处在壹张炕上了。打叠精神,尽量悄无声息地梳洗穿衣,她最后瞥了壹眼尚自熟睡的男人,悄悄地去了工坊。

只是她并不知道,海东明早在她醒来的瞬间已经醒了,习武之人五感灵敏,她再细微的动作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在工坊壹开门,崔梓露吓了壹跳,这个点儿,怎么会有人?这帮老娘们她太清楚了,壹个个懒得很,这大冬天这么冷,现在壹个个肯定都还在被窝里猫着呢,不迟来就不错了,这壹大清早翻箱倒柜的是谁?哪个毛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土匪窝里偷东西?

小心翼翼蹭到壹边,从桌上摸了壹把剪子护在胸前,她才敢露出头,终于看见了壹个四处翻拣的身影,壹看衣服,稍稍松了壹口气。

“梓轩?”

崔梓轩壹个激灵,猛然回过头,看见是崔梓露,也并未放松戒备,只用壹双小鹿眼小兽似的看着她,不知拿了什么,紧紧捂在了怀里。

崔梓露眼尖,壹眼看出那是把小镊子,再壹看他下巴上的青茬,了然道:“胡子越刮越长,想拔了?”

崔梓轩浑身僵硬,像是炸了毛,崔梓露却越发张狂,笑了起来:“跟妳姐姐我藏什么呢?妳这点事,姐姐还不知道?不止胡子,到了夏天,喉结也藏不住了吧?还有妳这个子,蹿得也忒快了,壹个南方来的丫头,到了明年就比二当家的高了,妳看妳这身份,还怎么藏?”

崔梓轩像是被点中了穴道,小嘴紧紧抿着,眉头皱得深深。

“姐姐有办法?”他压低声音,凑近了问道。

“有啊,”崔梓露笑得像条大尾巴狼,“自宫啊。”

崔梓轩脸壹沈,登时便转过了身不想理她了。

“舍不得什么呢?”崔梓露的声音却从他身后飘了过来,“还是舍不得……谁呢?”

崔梓轩猛然又转过了身,壹双鹿自下而上瞪着她,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当我没说,”崔梓露举起了双手,“妳在觊觎什么,觊觎谁,跟我都没关系……不过话说回来,等到妳露馅儿那天……这壹切也就不言自明了,别人不说,海东明就壹定要毙了妳。”

崔梓轩笑得冷冽:“妳的男人,因为东珠,要毙了我,那妳算什么?我的好姐姐,妳这过得不比我强什么呀,我还能揩点油水呢,妳这,还没圆房呢?”

崔梓露笑了:“我的轩轩,妳闹呢?便是海东明没那个心思,只是知道自己从小壹起长大的妹子让人家占了便宜,也不会轻饶了妳吧?听妳这壹口壹个东珠的,叫的真亲呐,妳还真以为她能成为妳的人吗?她比我还大壹岁呢,还能这样几年?说不好这两年就嫁出去了呢。节哀,哈。”

崔梓轩壹把揪起了崔梓露的衣领:“那又怎么样?她壹定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崔梓露冷冷地拨开他的手:“别闹,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妳说了更不算。左右也剩不下多长时间了,妳呀,就替自己打算打算吧,姐姐好心提醒妳,妳偏当成驴肝肺。”

崔梓轩的嘴唇再次狠狠抿成壹条线,最后又压低声音问:“妳是不是懂药理?”

崔梓露凑近了,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子,可以啊,想搞壹票大的?”

崔梓轩笑了:“姐姐,我还没说我要做什么呢。”

崔梓露翻了个白眼:“咱们这个家里的人呐,心脏,妳想些什么,姐姐壹眼就看出来了,还用妳说出来吗?”

崔梓轩抿嘴壹笑:“那妳帮不帮?”

崔梓露翘起壹边嘴角:“看心情。”

崔梓轩细心又温柔地帮崔梓露整理好了衣角:“弟弟会懂事的,壹定让姐姐开开心心的。”

崔梓露刚要回话,门忽然开了,齐四姐的大嗓门传了进来:“艾玛,妳们俩咋来这么早?”

崔梓轩温婉壹笑,迅速收回了手,立刻恢复了那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模样,崔梓露则极自然地笑道:“四姐也来得够早的了,我们才进来没多会儿呢。”

两人有壹句没壹句聊了起来,很快推动了织机,人也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平凡又热闹的壹天,就这样从清晨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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