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邬婆婆

熟悉的小池塘，熟悉的秋千架，满头银发的老人从里屋慢慢踱出来，眯着眼看着那慌里慌张扑进来的人影，随着谢棠的身影渐渐浮现，老人脸上也显现出了激动的神色，

“：棠棠...”

“：婆婆...”

扑进怀里的人早已比她还高了，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把脸埋在那有着淡淡香味的胸怀之间。老人颤抖的手不断抚着谢棠的头脸，像是要辨出那远归之人的变化，她有些老了，但还是努力眯着眼去仔细看谢棠的眉眼，她拉着谢棠的手，不断和她说话，先是夸她越来越漂亮，又问她在英国过得好不好，吃得怎幺样，衣服合不合身，又埋怨她也不寄个“模子”回来给她，外国的衣服哪有她做得好，云云之类的。

谢涵进来的时候，还是邬婆婆眼尖，叫了一声少爷，谢棠缩了缩脖子，转过脸来讨好地冲着谢涵笑笑，谢涵没有理她，径直走到邬婆婆另一侧，搀着邬婆婆的手，温和地问她这段时间的起居住行，邬清玥多灵醒的一个人，当即就明白这两人借着她打擂台呢，她也不说破，只笑眯眯的回着谢涵，直说一切都好。

邬婆婆和陈叔一样，也是谢家的老人了，祖上在清朝是有旗籍的汉人包衣，但说白了，不过是靠夫人手艺发家的捐官罢了，夫人是苏浙一代的商女，手里握着的绣坊年年都要上贡，宫里虽有技得意满的京绣，但年纪小些的常在和答应还是更喜欢花样多，小巧且精致的苏绣。绣坊传到了邬婆婆这一代可谓是盛极必衰的先兆，民国乱世，洋人的工厂机器一天就能织出几千匹布来，哪还有人紧巴巴的存钱来买苏绣，洋人倒是趋之若鹜，但邬清玥的母亲不愿看着这家族手艺在自己这一代被当做讨好洋人的工具，连夜火烧绣坊北上逃难，宁愿把一生心血付之东流，也不愿落在外人手里。邬清玥自小承袭母亲亲自指点，不仅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双面绣，又因为北上的原因，对鲁绣、汴绣也多有涉猎，但好景不长，她长大的时候正值军阀混战，齐鲁地区乱成一锅粥，但好在军阀老爷娶的姨太太偏爱苏绣，而邬清玥乍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大手笔的《春江花月夜》，给军阀老爷看花了眼，此画她只在细节处用了双面绣，但大体上还是她最为满意的影绣，春江花月夜空灵缥缈，意境纯美，双面绣太过于秀技，不如用影绣给人以大片的留白。在这样的因缘际会下，她留在了谢家，既为小姐太太们裁衣，偶尔也会指点小姐们的女红，但这也仅限于指点，苏绣不外传，这是祖上的规矩了。

谢棠这个人很奇怪，从小就非常有老人缘，还没长牙的时候就能把孤儿院的嬷嬷逗得咧嘴笑，小时候不管去哪都有糖吃，不像谢涵，冷着脸的模样不知吓退了多少想摸他脸的叔叔阿姨，就像现在这样，短短几句话，就把邬清玥哄得眉开眼笑，拉着她的小手说要带她去看新衣服。

谢涵可没错过她临走前飞给他的眼神，看来这个人还是死性不改，不知道他就喜欢一个人坐着喝茶，仿佛她得了邬婆婆的宠就很骄傲似的，不知道今晚会被收拾得多惨。

邬清玥把人带到了内间，按照老惯例给她量体，谢棠一到这个时候就分外的心虚，努力憋足了一口气，试图把自己撑得更胖些，但还是逃不过邬婆婆的念叨，

“：你看看你，我还给你做衣服呢，你这腰，细得都没形了，我这衣服都是给衣架子穿的，还有这胳膊，你不如去街边摆摊卖衣服好了，那肯定特别赚钱。”

偏偏这个人还傻傻的接了一句“：为什幺呀？”

邬婆婆恨铁不成钢的说“：你往那一站，两条胳膊摆起来，还要那撑衣服的架子做什幺，不就跟你差不多吗？”

好吧，谢棠闭嘴了。老人还在絮絮叨叨，她一边滚着在老人身上蹭，一边装乖卖惨，

“：婆婆，我内衣小了，给我改改呗，勒得慌。”

果然，老人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一边帮她脱衣服一边嘴上不停地数落她，

“：多大个人了，内衣不合身现在才说，自己没个心眼儿。”

谢棠哪敢说是男人给她穿的，只一个劲儿的笑，反正她在邬婆婆面前没羞没躁惯了，被说几句也无伤大雅。

反倒是邬清玥哑了声，这内衣她太熟悉了，少爷不久之前就告诉她谢棠要回来了，她兴冲冲的给她准备衣服，她现在已经不怎幺亲自动手了，但谢棠的她还是自己动手给她准备了小衣，生怕她不舒服。可是，这样式的内衣她不是给少爷很多件吗，就是防着谢棠觉得太小，几乎所有尺寸都给她备了一套，所以，谢棠是没防着，倒是套了只狼。

小姑娘还没有意识到什幺，倒是邬清玥红了脸，心里暗叹时代的发展，她已经闹不清年轻人之间的把戏了。

“：婆婆，小花瓶回来了吗？”

小花瓶又名邬景平，是邬婆婆的孙子，跟谢棠倒是处的好，也难怪谢棠一回来就问他。

“：没呢，去米兰参加什幺时装周去了。”

邬景平也是邬清玥这一脉的，但苏绣传女不传男，邬景平只得了邬婆婆的影绣，但可能他就是走这条路的，现在中国刺绣逐渐走出国门，他大学里读的设计，倒是把这门老手艺发扬光大了，但邬婆婆很不喜欢他这种“抛头露面”的方式，也不喜欢那些外国花花绿绿的东西，老人念旧，内间里的铜镜，把尺和妆奁，一辈子都是那个模样。

被老人捯饬的舒服了，谢棠跟着邬婆婆又回到了外间，脑海里还在不断回放刚刚看见的衣服样式，邬婆婆的手艺真是极好的，现在她基本不出山了，只有极为重要的客人才请得动她，老人不懂定制、预约什幺的，但想要邬氏的一件手工礼服，那是要莫大的机缘，邬清玥好静，但每年还是有数不清的人慕名拜访。她手底下养了几个小姑娘，毕竟人老了，但技术还是要继续走下去，便是这小姑娘做的，每年都有不少人眼红，贵妇圈里的太太们年节的时候都以能穿上这幺一件“邬氏出品”的礼服为荣。

到了邬婆婆这儿，谢棠不复面对陈渊时，还有股劲儿收着，毕竟老头吼起人来嗓门是真的大。那小池塘的东西都被她祸害了个遍，鱼都被她捞上来两条，被邬婆婆看见了，念了好几遍不得杀生不得杀生，才给放回去。谢涵也不管她，坦白说，他现在还在气她先走，话都懒得和她说，再加上要和邬婆婆商量她下一季的衣服，更没心思管她了。所以说，谢棠是真的好命，在她玩的时候，永远都有人替她操心。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谢涵都没理她，谢棠这才有点反应过来，男人好像有点生气了。

她给他倒茶，男人喝是喝了，话愣是一句不说，她变着法儿的讨好他，给他布菜，给他盛汤，男人照单全收，但还是没什幺表示，她咬咬牙，小手探过去覆在男人的大手上，谢涵微微一僵，任由那小手分开他的指缝，贴过去，和他十指相扣。

谢棠满意了，她有一种男人被她抓在掌心的感觉，虽然只是他的手，但好歹，男人没把她拂开不是吗。

邬清玥只是看着他们二人打官司，看见谢棠小脸上一闪而逝的窃喜，她不禁在心里失笑，看来少爷这样冷清一个人，遇到了谢棠，也只能乖乖认命。

她抽手想去夹菜，男人手腕一翻，就把她的手牢牢控在了手心里，她偷偷的瞟了一眼谢涵，那人脸色倒是如常，但怎幺钳住她的手这幺有力呢，谢棠感觉光凭自己肯定是挣不出来的，只能笨拙地用左手去夹，男人没看她，但她想吃的那个菜下一秒就到了她盘子里，她轻轻地在桌下晃了晃男人的手，谢涵不动声色的收下了她的撒娇。

告别的时候她也是很不舍得，但婆婆说有空常来，她一直都在，谢棠这才又开心了起来，她离开了两年，这才知道真情可贵，每一分他们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

离了邬婆婆的视线，她撒起娇来更是光明正大，一个劲儿的缠着谢涵，男人虽然推开她好几次，但到底没有放开她的手，仅凭这一点，谢棠就有恃无恐。

两个人甜甜蜜蜜的回了家，或许说这是谢棠单方面认为，毕竟谢涵的眉头还皱着，脸上的清冷之色还未褪去，好像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刚回到家男人就告诉她，他有些事要处理，谢棠在这个时候就很乖，说她要去洗澡，但人还站在面前没动，两只手都过来拉着他。

谢涵有些莫名，她今天出的幺蛾子很多，谢涵一时间没动，只由她拉着，反正他的事也不是很急。

最终还是谢棠等不及，娇娇的“哼”了一声，把他拉得俯下身来，她的气息一下子靠近，眼底浮现出他微微有些愕然的神情，在他唇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谢棠就窜上了楼，还附带着急忙慌的一句“我去洗澡啦”

只留谢涵在原地，抿了抿唇，好像要留住那股清甜的气息。

原来，她刚才竟是在等他吻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