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岚猛然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她泡了一杯咖啡,没加奶,没加糖,只是愣愣地呆坐在立地窗边的沙发上,远处的霭光透过幽静夜色笼罩在她披肩的薄毯上。她看着自己的脚,白皙,干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脚边是灯光摇曳的大城夜景,两条宽大马路纵横交错在一个点上,然后蓦地分开,无情无义,不留余念。
似乎世界不会多情地过问那些消失的事物,地球也不会温柔地因为谁的迷路而停止公转。
可是……
她记得。
该死的,她记得。
陶岚的杯子里泛起了一圈涟漪,咖啡被她一饮而尽,太苦了,她觉得太苦了。
陶岚下意识地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小叶紫檀的色深沉,牛筋线将七颗串在一起,末了,打了个死结,细细地缠在内侧。
林望随着他奶奶从小信了佛,小时候他经常会跟奶奶一起爬老家那座七台山,七台山山顶被谁大刀阔斧劈了一记,上载崖壁,下临危谷,一座庙就塑在风雨飘摇之间,稳如泰山。此庙铸有七层,而最顶层则供奉了一尊据说唐朝缘起的佛像。
陶岚不信宗教,她是无神论者。
偶尔林望还会拉着她去拜访庙里的主持。主持跟他奶奶是世交,有次还唤林望是惠茗,被她听了去,就此嗤笑打趣了他半晌。后来他怎幺回答来着,他正儿八经地盯着她,佛曰,惠茗呀,你尘缘未了,便放逐你在尘世间闯荡几年。那天风刮的很大,将彼此的衣物捏得猎猎作响。似锦繁华的喧嚣灯光在山间云雾的浸润下若隐若现,忽而风松了松紧闭的袖扣。她回复了一句嗯,结果两个人都没听清楚。
陶岚不信宗教,她唯物主义者。
所以当林望将这串佛珠放在她手心时,她是抗拒的。
那段时间左右,林望不知道为何突然很冷漠起来。她犹记得以前她生病的时候,上蹿下跳急得团团转的人不是她妈而是他。
初二时候那次初潮,好巧不巧她被安排了秋季运动会100米短跑,她怕耽误了班级排名,所以坚持着经痛冲刺到终点。她当时整个小腹都在绞呀绞呀,似乎再迟一些些就能把五脏六腑给吐出来了。过了终点线那一瞬间,她看到林望穿着短袖t恤,手里抱着硕大的外套等着她,运动会那天气深秋渐凉,林望纯白色t恤罩着他成长抽条而显得略羸弱的身子,露在外面的胳膊清冷而又细长,外套被唰地一下准确无误地套住她的火热沸腾,她觉得自己轰的一声,小腹要爆炸了。林望低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想点头,但是又突然觉得好像很难以启齿。
一旁的萧恬扶过她的胳膊,搀着她去了医务室,萧恬的大眼睛亮晶晶地闪呀闪,她说,陶岚,你哥哥对你真好。
是啊,林望以前对她是真的好,那次初潮之后,他也不知道何时记下了日子,快要临近的时候就会给她灌生姜红糖水,硬生生把那痛经的毛病调理得服服帖帖的。
而她以前也不叫他林望,而是叫哥哥。
当林望将这串佛珠放在她手心时,陶岚是抗拒的。
林望嘴角微微提了提,十六岁的他眼睑下已然有些缺眠的黑影挂着,他的手指刚碰了陶岚的那一下,明显感觉到陶岚整个身子在细细颤动。陶岚似乎很镇定,她低着头,头顶有个旋,转啊转啊转的,似漩涡似黑洞,吞噬了周围的时间空间。陶岚的身子近期突然消瘦了下来,大病初愈,听继母说这段日子还天天噩梦,半夜也会无意识哭喊着。他静下心来,思忖了好久,似乎能做的也就只有将自己跪着求来的佛珠给她了。
佛珠是小叶紫檀做的,上好的牛皮线穿过珠心,利索地圈成了一串。
他知道陶岚下意识在强忍着拒意,当她开头的那刹那,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陶岚说,谢谢。
搁在以前,他的妹妹肯定会咧着嘴巴扑过来双手在他脖子上圈着然后挂在他身上晃啊晃,她肯定会哼哧哼哧地喊着望哥哥最棒了。
而现在,她只是对着他说谢谢,连眼神都飘忽不定。
他知道自己近期对她已经冷淡到极致了,所以,她这样的态度,他是应该承受的。
陶岚不信宗教,似乎只信自己。
只是那串佛珠带上去的那一晚,她觉得似乎一切都归于沉寂了,再也不用从妈妈闪烁眼神里读到一层担忧一层难受以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觉得偶尔打破一次常识好像也无所谓。
于是,佛珠伴随着她考进高中,迈过大学,堪堪踏入社会。
无论是高中那忙忙碌碌时光,还是大学那青春迷茫岁月,还是带着记者证四处奔走采访的日子,似乎她已经习惯有佛珠挂在手腕上的陪伴了。
只是,她已经很久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茫然地转动着佛珠,就在林望,她的哥哥,头七日子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