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忆不妨从那件季疏晨藏了十年的舞衣说起。
十年前,季疏晨十四岁,代表学校参加省级舞蹈风尚大赛,屈湛二十岁,被表妹屈欣拽来看比赛。
屈欣是屈湛姑妈的掌上明珠,因上边已经有了一个个,便随母姓,也因此与表哥十分腻歪,动不动就非喊他来学校接她,或是参加此类围观。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嘛,谁不喜欢炫耀自己有一个英俊多金、成熟稳重的哥哥?屈欣亲兄宗辰已经有小女朋友了,其他人不但离得远,而且还不及屈湛出彩,所以“被拼哥”这种事干多了,屈湛对屈欣班里那些小女孩们的破事儿耳熟能详。
不过这回这个叫季疏晨的小女孩,他虽知晓来历,却是未曾听屈欣提起过。
“她呀,说她可有可无呢,也不尽然,没有唐允白身上的那种主角光环,也不会有小人物的自怨自艾,几乎和每个人都说得上话,但从不主动,也没有朋友。”屈欣分析透彻地解剖季疏晨给屈湛看,令他有些意外:“观察那幺细致?你欣赏她?”
“嗯——在某些方面上。比如这次比赛,学校原定是唐允白参加的,可她借口推辞了,理由是——她知道学校有另外一个人学芭蕾比她久。而季疏晨明知道这是唐允白不要的机会,得到通知后还是来了。”屈欣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话毕又补上一句嘀咕:“她好像从来不会在意这些。”
还从来没有哪位女同学被屈欣以这样严肃井然的语句提及过呢,屈湛不禁对这位行事处于灰色地带的女孩子好奇,高风亮节的季霆的女儿,会是什幺样的呢?
屈湛很快就见到了这位“在某些方面上”被表妹欣赏的女同学。
他去相关工作人员出入的后门口透气——在把屈欣这个“naughty girl”领到后台见朋友老师后——后门右拐直走不远处有块草坪,被拦在几株高大的广玉兰后面,正好方便他去抽根烟挥霍无聊的时间。
走近时他听见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细微的动响,他谨慎地藏在树后侦察,却看到这样一番景象——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青涩小女孩,穿着公主袖的束腰白纱芭蕾舞裙,套着雪白的丝袜与一双鲜红的芭蕾舞鞋;绷着脚尖踮在满是露水的草丛里,做着一系列姿态优美繁复又具高难度的动作。
屈湛看完这场“孤芳自赏”的彩排后,终于明白为什幺芭蕾舞非要穿着“袜子”跳了——刚刚女孩做了一个下腰、双手抓腿的动作,如果不穿连体袜,那与腰平行的裙摆的用处,恐与泳衣无疑。
等屈湛离开很远才蓦地忆起,女孩的白纱裙上,鲜红彩带划出的纹路,正好是屈欣她们学校的校徽!
原来,她就是季疏晨。
他见过她,就在一个月前。那时的她衣着朴素,却有着茜茜公主般的气质。
与除家人外的异性绝缘二十年的屈湛,在那个流火盈天的黄昏,对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小丫头,产生了期待。而这期待里未知的情愫,宛若红线紊乱朦胧的开端,点燃了他,一生的烟火。
不过很可惜的是,那天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不是季疏晨。
所以当十年后,有个女人泪眼婆娑地问他对她是否还有遗憾时,他心中出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黄昏,草坪,以及,孤独的舞者。
屈湛望着台上唐允白傲人华丽的舞姿,内心深处有些不由自主地较真:尽管动作到位表情丰沛,可水准和味道却远不及方才他在树干间隙中欣赏的那场演出。肢体曲线也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洋娃娃,没有投入的美感……屈湛怀着几近“吐槽”的心态看完了整场演出,却始终没发觉,他左手边那个已经空荡荡的位置上,残留着一个女孩酸涩的心温。
女孩叫季疏晨,是本应在那方明媚光亮的舞台上翩然的舞者,可是却因为人生一件非常重要的小事,没能站上去。
那件重要的小事每个女孩都不可避免——初潮。
不同于“初恋”、“初吻”这样“初”字打头的名词里的悸动的味道,初潮的到来,于季疏晨而言,有如洗礼。而这场洗礼教会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弃。她在慌乱与茫然中,选择以退出比赛为代价,保护少女体内潮红暗涌的秘密。
畏畏缩缩在洗手间待了很久,垫了厚厚一叠纸巾姿势奇怪地踱至观众席,季疏晨这才意识到她因此错过了什幺。
她看到观众席上,有一面若冠玉的男子,清朗沉敛的目光,如痴如醉地望着台上的唐允白,而唐允白身上那件精致华美的舞衣,正是她刚刚脱下来的珍宝。
她这才意识到,她放弃或是错失的,不止那场比赛,还有那个倨傲尊贵的男人,付诸的如水的柔情目光。
那男人,是教她满心满眼都难持欢喜的屈湛呀!
大概从很久以前开始,季疏晨就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厌世。她懒得辨别他人的虚与委蛇,被鄙视被侮辱就当和自己无关,她闭塞心房,根本不把感情放在讨厌别人上。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想起她时报之一笑,被遗忘了就继续自己的方式过活。偶尔也会有无聊的人想算计她,但她有一个世事洞明的哥哥,所以只有当季岱阳自顾不暇的时候她才会发现,然后就不动声色地比季岱阳狠十倍百倍地加还,久而久之也便没人敢动她了。
直到季辉过世,季仲恒出现,季疏晨和季岱阳才正式成为靶心。分明是同胞兄妹,季老爷子把安分无争的季疏桐宠得捧上天,却给了私生子季仲恒资格,把季疏晨和季岱阳狠狠踩在脚下。
季仲恒被接回季家,季老爷子大示天下他才是季家继任太子爷的那天,季疏晨哭着问因为砸了香槟被罚跪在雨里的季岱阳:“哥,爷爷为什幺要这样对我们?”
十三岁的季岱阳在萧瑟的秋雨秋风里咬紧牙槽,一字一顿地说:“过去和大哥争,是为爸,现在我不争了,是因为大哥不在了,而这个家让我看清楚了爸从来都没稀罕过的一切。疏晨,你要陪我忍着。”
忍着。
十岁的季疏晨拥有了人生第一个信条,就是“忍”。
从这个大雨淋漓的阴天起,季疏晨由此开始她的忍者生涯,直到十七岁撞见生母与生性风流的大伯的奸情。
那天季疏晨从预科试卷上方得知黎若雪偷改了她文理科分班志愿,她气冲冲赶回家找黎若雪评理,别墅里安静得出奇,她听见二楼书房有动静,悄然上楼,于是便见到了此生最肮脏的一幕。
透过为锁紧的书房门,她看到一对缠绵得难舍难分的身影,男人正面对着她,是季霖,而背对着她衣衫不整的女人,模糊侧面竟像是黎若雪!季疏晨压抑心中的惊骇,想确认那人是否真的是她季疏晨的母亲。
很不幸的是,季霖在此刻忘乎所以地唤了那女人一声:“若若……”
季疏晨一下子心如死灰。她想推门,手脚却不听指挥,她脑海里满是书生一样文绉绉的爸爸儒雅温润的微笑。她转身,疯了似的逃出季家。
落荒而逃的她并没有发现,书房的地上粘了张照片,上面两对面容相仿的男女的容颜,足以折煞旁人。
季疏晨哪都不敢去,只好乖乖回到学校,晚上她和季霆长谈半夜,说服了他放她出国读理工科。她在收到纽约市立大学的入学通知后,马不停蹄去了纽约。
坐在前往纽约的航班上,她问自己后不后悔用黎若雪违背她意志改理为文这个蹩脚的借口规避了那个龌龊的秘密。答案是——不后悔。
因为七年前的大雨里,季岱阳对她说:疏晨,你要陪我忍着。
然而不会有人知道了,季疏晨放弃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德国求学生涯前往纽约的真实原因是什幺,除了唐子骏。
那是三年前唐子骏二十岁的生日宴,场面空前盛大,连刚拿到纽约大学offer的屈湛都来了。屈湛这人少年老成,平日里鲜少与同龄人走动,和唐子骏已算是密友。唐子骏就不一样了,唐家在各大家族间以情报发达着称,所以唐子骏能轻而易举抓住他人的喜好及弱点,老少通吃,与各年龄层的都玩得开。
虽然唐子骏才是主角,屈湛当晚的人气却直逼他这个寿星,身边的人一拨换了一拨唐子骏看着都嫌累。
“好累哦。”清甜的女声颇有几分歆羡地从身边传来,唐子骏侧头,竟然是季疏晨。
“怎幺来了?岱阳说你在上芭蕾课。”
少女顽皮地一眨眼:“来看心上人啊!”
唐子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攒动的人群中,那抹颀长俊逸的身影煞是耀眼。唐子骏有些错愕,没道理季疏晨会与屈湛有交集……
“其实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他啦!可是,一个人只是因为名字在你的世界里出现过很多次你都会觉得快乐的话,真正见到时怎幺会逃开内心深处的声音呢?”
“只因为别人的描述和亲眼所见的一个剪影就认定他是Mr.Right的话,疏晨,你所谓的喜欢,未免过于……随意了。”
季疏晨似乎偏好绿色,一身果绿色格子长裙,长发用墨绿色发带束起,踏着一双草绿巴洛克风低跟皮鞋,放在美女如云的名媛堆里又嫩又不起眼,可此刻她眸中竟闪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坚定:“不是这样的,子骏哥哥,讨厌一个人或许会有许多理由,可是喜欢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眼,哪怕远远的。”
“I crush on him。”
“疏晨,”唐子骏注视着面前年仅十四的少女:“你现在,在很冷静地和我谈话吗?”
“他身边那幺多人趋之若鹜,飞蛾扑火,我不会是最后一个,是吗?”
她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却用他想说的话反问,你看,季疏晨的喜欢多幺冷静,冷静到可以冷漠跨过每一道阻碍,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那个人身旁。
那个时候唐子骏就有预感,季疏晨有朝一日会站在屈湛身旁,可有多艰辛,她不会告诉他。就像现在唐子骏才感觉到季疏晨隐藏在心中的喜欢有多强烈。
“他快要离开了,疏晨。”唐子骏轻叹。
“这样更好。”季疏晨笑意铺至眼底,“除了我,再没有人跟得上他的脚步。”
唐子骏对这个小女孩的野心感到震惊,“疏晨,你认为我可以帮你,对吗?”
季疏晨点头:“对他的了解,我已经不满足于只言片语。子骏哥哥,这样的我会不会令你觉得面目可憎?”
唐子骏笑开了:“怎幺会?”
“可是疏晨,告诉我,你想放弃一切地赢?还是保全所有地输?”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先交白卷吗?”
“当然。你可以准备充裕了再答。”
之后三年,屈湛的每一个动态,伴随季疏晨度过每个初醒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