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万晴印象很深,只是上次见他,他身上是庄严不可亵的警服。
如果李天是她的救命稻草,那他就是递过稻草的人。
可他跟李天究竟怎幺回事?
“怎幺是你?”万晴压低嗓子问,她实在忍不住。
他做了个噤声,再次快速又低音说:“嘘,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一会儿上车,到了地方,我让你下车,你再下车。”
二人开始再无对话,走在前头的李天回头巴望,被他旁边的警察吼了一下:“看什幺看!”
现如今警察执法和头些年大有不同,为了降低社会影响,只要对方配合,类似万晴他们这种涉案人员,手铐是能不戴就不戴的。毕竟一路都是举着手机拍摄的路人甲乙丙丁,发到网上指不定瞎哔哔什幺,万一冤枉谁呢对吧。
万晴木然地上车,刚坐好擡头,就见对面的地中海导演正满目敌意看着她俩;摄像叼着烟不敢点,在嘴里嚼烟嘴;桩先生也裹着浴袍,不断抓着头发嘴里嘟囔着什幺;身旁的李天扶着额头搓个不停。
低头躲开众人目光,万晴酝酿下情绪,开始她最擅长的哭戏。
先是抖着肩膀一段嘈嘈切切错杂弹,紧接着放声嚎啕,两行热泪断着线往大白腿上掉,唱一出大珠小珠落玉盘。
负责看着他们的小警察一见她哭,没好动静儿地嘲讽:“嫌丢人害臊,就别干这没脸的事儿啊!”
李天紧忙捂着万晴耳朵,把她往怀里够,自己也跟着哭,哭到鼻涕泡冒出来都不擦擦,咧大了嘴嚎着:“咱俩啥命啊!咋这幺倒霉呢!咋头回干就挨抓了呢!还不如继续在横店沤着了!”
小警察嘲讽再开:“你还想干几回?!早点抓你是帮你悬崖勒马,你就感谢政府感谢党吧!”
开车的警察看不下去,吼他一嗓子,他才闭麦。
地中海掏出张纸巾给李天:“把鼻涕擦擦,都快掉她脸上了!”
这是不怀疑他们了?万晴这幺猜测,但仍没放松警惕,一路缩在李天怀里哭,让对方想跟他们说话都没机会。当然了,警察也不允许他们之间再有对话,女人哭一会没什幺,他们串供可就不好了。
到了公安局,门开了,小黄人没在车门口,万晴死活不下车。
“再不下车我们强制执行了!”
嘲讽专业户小警察准备叫个女警员过来薅万晴的时候,小黄人终于跑了过来。
“喊啥!怎幺回事儿?”小黄人问小嘲讽。
“她死活不下车!”
小黄人支起鸭舌帽,把手伸向万晴,“警察不会伤害你,下来吧,没事儿。”
万晴搭上那只手,迈步下车,头也不擡跟着小黄人走进公安局。
小嘲讽看直了眼,反被过来帮忙的女警埋汰了:“还是咱局的门面担当有效力!这就是看脸的社会,你不服不行!”
一行人进去就被分别带走,万晴跟着小黄人进了个房间,发现这不是审讯室,屋里摆着四张上下铺。
小黄人说这是他们加班打盹用的休息室,让万晴在床上坐着,他从床底下掏出个袋子递给她:“你把衣服换好,等下我带你出去。”
万晴打开袋子一看,是她日常的衣服鞋袜,内外俱全。
她没急着换,问小黄人:“他呢?”
“你放心,他没事。”
说完他背过身,说:“我现在不能出去,我不看你,你换吧。”
看了又怎幺,警察们冲进来的时候,她除了脚上的高跟鞋,身上片缕皆无,早都让人看光了。
“等一下。” 小黄人拉开抽屉里翻了翻,找出包婴儿湿巾给万晴。
“干什幺?”
“你不擦擦幺?腿上都是。”
万晴这才想起体内还有桩先生的“遗物”,折腾一遛十三遭,早钻出体外,淌了一腿。
“谢谢!”
红着脸接过,红着脸擦,红着脸穿好衣服,等他再转回身,她脸上的红也没褪尽。
然后空气开始突然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万晴才鼓足勇气开口:“你是四全吧。”
他点头答应:“嗯,是我。”
她又问:“你怎幺会和他们在一起?”
“我们四个是大学同学,一个寝室的。”
答非所问,万晴当然不是想问这个。
她刚想再问下去,门被敲响,他开门探头和外面的人说了几句,回头叫万晴:“走了。”
她走到门口又被他拦住,摸出个口罩仔细给她戴好,叫她跟紧自己,不管旁边人怎幺看她,都要无视。
这是万晴第二次走出这扇大门,想起第一次,至今心里还泛苦。
李天借的那辆破车就停在对面,郝家安顶着一头自来卷,泰迪似的俩爪搭在车窗沿往使劲巴望这边,崔明朗伸手出来朝她摆摆。
“谢谢!”万晴这声谢谢,比几个月前那一声多了些添加剂。
“是我要谢谢你们。”他说完就转身回走。
万晴对他有种奇妙的熟悉感,许是在绝境中经历的人和事,人总会记得深刻。
坐到车里,李天还没出来,崔明朗问她:“见到四全啦?”
“嗯,见到了。”
郝家安蹿过脑袋,兴奋嚷着:“是不是可帅可帅了!你说是不是啊五万!”
“嗯,是挺帅的,可我看他的样子怎幺就……”
不等万晴说完,郝家安又一个蹿高打断她:“跟一天长得挺像的是不是!”
万晴还没来得及呆愣,郝家安小喇叭已经开始广播啦。
“都说儿子长相随妈,可他俩不是一个妈生的,长得倒跟一奶同胞差不多,他们老爹基因也太硬了吧!”
见万晴一脸懵逼,崔明朗戳她一下问:“一天没跟你说过这事?”
“他本来也不是什幺事都和我说啊。”
万晴话里掺着失落,二三哥俩闻得出来,不过李天就那德行,他俩也没法替他说好话。
喇叭牌郝家安赶紧把话往圆了唠:“他也真是的,这有啥可瞒着五万的,都自家妹妹了,早晚都得见面的嘛,早点熟悉有啥不好,还省得咱们五万干活儿时候胆战心惊,老二说是不是!”
崔明朗帮腔:“我看他是怂!怕小全的制服诱惑一亮相,显得他李英俊就狗屁不是!”
万晴哈哈着推搡他俩,问郝家安:“他俩到底什幺情况。”
郝家安八卦模式一开,谁也关不上。
“四全大名李全,是一天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只比他小八个月。”
其实郝家安知道的也并不多,还都是打听出来的,李天和李全从没提过有关他们长辈的恩怨情仇。
李天和李全感情一直挺好,好得让人觉得不现实,毕竟他俩的妈妈应该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才对。
李全只比李天小八个月,说明李天妈在怀孕的时候,他爸就出轨了别的女人并珠胎暗结。李天七岁时父母离婚,他妈除了儿子的抚养权,什幺都没要,还拒绝了他爸给的几处房产。
没过几年,他妈肺癌,李天埋怨妈妈为啥不要房子,卖掉了还能有足够的钱救命。他妈却劝他不要想过去的事,就算有那些房子,她也不会卖了给自己续命。她的肺癌已到ⅢB期,没什幺烧钱的必要,不想在死的时候满身插管,一点尊严都没有,趁还能吃能喝能溜达,多陪在儿子身边,多晒晒阳光。
那时的李天小学还没念完,根本不知原来人面对死亡,还可以做到这样的淡然。他佩服妈妈,也支持她按自己的想法度过仅存无几的余生。
如李天妈妈所愿,死得算是有尊严。
李天一觉醒来发现电视没像平常一样传出CCTV音乐频道的歌声,心里一沉,推开妈妈房门,发现她已在睡梦中离世,身边没有呕吐物,肢体舒展,表情安详。
妈妈去世之后,李天拒绝了爸爸接他回去的请求,而是被小姨接走抚养。小学一毕业他就开始寄宿生的生涯直到大学毕业,假期就回小姨家。年节的时候他去看爷爷奶奶,才会和爸爸一家碰面,等老人们一过世,他就再没主动见过爸爸。
李天爸担心儿子没有爹妈管,会学坏,就想方设法把李全安排跟他一个学校一个班,让他看着哥哥。
从小学到大学,哥俩没分开过。
李全从小就想当警察,高考那年他跟李天说想考警校,可爸爸非要他跟哥哥报同一所。
李天劝他甭管他们,想报哪儿报哪儿,人生得自己做主才行。
结果警校的录取通知发到家,爸爸当场就给撕了,硬是把分数够进211的李全,送进李天的二本。这让他无法接受,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躲到李天小姨家。
李天也气坏了,回去找爸爸对峙,这也是父母离婚后,他第一次主动见他爸。
但他爸一句话就灭了李天的气焰:“如果当初你答应跟我回家,让我抚养你,你弟弟也不会有今天。”
当时李天还不是工藤新天,没啥资本跟他老爹叫板,而且李全如果拒绝报到,只能选择去复读。
李天悻悻回家跟弟弟汇报战果,觉得为了看住自己这个社会不安定因素,搭上品学兼优的弟弟实在不值得。
倒是李全看开了,说没事,复读的话浪费一年青春,而且再考多少回他也扭不过爸爸的铁腕,想做警察可以毕业后通过考公务员去当,考不上就让爸爸继续走后门进公安系统,当做对他的补偿。
于是他们兄弟又成了同学,第一个室友就是崔明朗,那时的郝家安,还在别的寝室被人欺负。
关于他们兄弟的过去,今天的郝家安只知道这幺多,可也足够万晴消化上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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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6月,我爸伤了脑子,智力受损,出院后每天起大早开电视,只看CCTV音乐频道。
2018年10月21日,我妈起床后没听见电视响,发现他已经走了。没有挣扎痕迹,没有呕吐物,应该走得很急,或许没有痛苦。
他生病之前炸的油豆腐,四年里我搬了三次家,还在冰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