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当天就传到了国公府,第二天严攀起的极早,心中忐忑不亚于即将上战场时的心情。
翻出新做的一套衣裳,穿上之后,又觉得自己束起的头发不够妥帖,特意找来善于梳洗的丫鬟打理。
他五官天生比他人深刻些,又因为长年习武的缘故,宽肩窄腰,身材比常人都挺拔,丫鬟进来时他正裸着上身,小丫鬟不敢多瞧已经羞红了脸。
他没注意那些,只顾着揽镜自照,颇有些像是爱美的小妇人。
放下镜子,他忐忑的向身边丫鬟问道:“我这打扮可还妥当?”
丫鬟红着脸答答道:“侯爷丰神俊朗,十分英武。”
他终于满意,赏了丫鬟一个月的俐银。
在马车上,他一路都在盘算着待会见了她的面该说些什幺。
然而等真正的见着了主位上的那位女子,一切的盘算都落了空。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记忆中的女子廓落比以前还要纤瘦些,脱去了少女时的圆润稚嫩,如今她已然脱去了青涩成熟了许多。她依然如往常那般美,只是眉宇间似乎总是带着些郁郁寡欢。
往昔与现实交错在一起,让他一时忘了身处何地,该做些什幺。
直到有宫人提醒道:“侯爷,该给皇后娘娘行礼了。”
他才恍然大悟,连忙下跪行礼:“微臣严攀,参见皇后娘娘。”
她果然有了想象中皇后该有的雍容气度,淡淡的说了句:“平身”。
他依言起身,恍惚中听她屏退了左右宫人,然后走到了他的面前,疏朗的眉眼细细的打量自己,他僵直了身体一动不敢动,任她打量。
离得近了,徐环才发现他现在变得这样高,她现在只能堪堪到他的肩膀,想当年她出嫁的时候,他们还是差不多高的个子。
听说了他在战场上的勇武非凡,再亲眼看到他如今的气度,众人口中的夺命将军终于和当年的少年融合在一起。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些年你受苦了。”她知他这些年经历的生死磨难,眼泪宛如珠串,一滴接一滴的留下来,一声声的唤着他“阿弟”。
他手忙脚乱,他没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索性便用衣袖胡乱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珠。
他心里也不好受其实他想做的又岂止这些,他更想将她拥入怀中,然后细心安抚。
他无措的站着,“阿姐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其实我没吃什幺苦的,我在军营里,人人都敬我是镇国公府的世子,没人敢欺负我,有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我呢。”
一开口就又变成了当年的阿弟,半点不像将军的样子,徐环不是傻子,行军打仗待遇再好也是风餐露宿,沙场上谁关你是什幺世子不世子的,不过听他这幺说,她的眼泪也慢慢止住了。
她牵起他的手,引他坐在自己的身边。
他身子一僵,想要挣开她的手,红着脸解释道:“阿姐……皇后娘娘,这于理不合。”
她嗔怪道,“我们姐弟哪里还要讲这些虚礼。”
他心中苦涩,她到底还当他是儿时的阿弟,可他竞对带大自己的阿姐有非分之想。
可终究不舍得抽手,手背上的温软他是他在梦中盼了许久才盼来的。
她的拉着他问东问西,询问最多的还是这些年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仿佛问过的次数越多,她就越放心。
“这些年,可有意中人了?”她笑着问道,眼中坦荡荡,全是笑意。
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觉得自己无耻至极。
他强笑着答道:“在外征战哪有哪有机会相看人家,再说我这说不准哪天就要马革裹尸的人,哪有姑娘能看得上我。”
“胡说。”她佯装发怒道:“我家阿弟最是英武,是天下最好的男儿,哪个姑娘配不上?”
得了称赞,他自是窃喜,又装作泰然自若道:“阿姐这话说的,有姐夫这样的人中之龙在前,我哪配得上最好这两个字。”
提及夏恂,徐环的眼睛便暗淡下来,眼中的光芒散了不少,她涩然开口:“撇去那些其他的,在我心里,你不必他差在哪。”
他的心倏然漏跳一拍,压抑着心中狂喜,连忙道:“阿姐慎言,这话传出去可是重罪。”
“这话在陛下面前我也是敢说的。”她光芒重新燃起,笑吟吟的看着他说道:“我的阿弟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如何说不得?”
心跳的太快,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了,多看她一眼,眼中的情意便要外露一分。
“看来阿姐和姐夫的感情是极好了。”
她只说到:“有什幺好不好的,陛下身为天下之主,坐拥六宫,我和他不过是有些少年情分罢了。”
只见她神色淡淡,眼中却空洞如许,神色茫茫间仿若将万事都看淡了般。
他心下微沉,她出嫁时眼若灿星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那时的她浑身都笼罩着幸福的光彩,可是现在不仅眼中的光没了,连生气都少了许多。
他不由得猜测,难道她这些年过得不好?
“阿姐还是少些忧虑为好,你与姐夫少年夫妻,一路相互扶持才走到今天,情分也非他人能够相比的。”他脸上笑着,心却向被撕裂般疼。
徐环浅笑着说道:“自然要少些忧虑,为着你的小外甥,我也得好好活着。”
他睁大了眼睛,“难道……”徐环笑着点了点头,他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恭喜姐姐,终于得偿所愿。”
他知晓当年姐姐曾痛失麟儿的事情,过去多年终于再次传来好消息,他不能不为姐姐高兴。
起码看起来要高兴些。
严攀此时竟像是个半大的孩子般手足无措:“我也没带什幺礼物……下次、下次我定然补上。”
她笑着摸摸他的头,“还没出生的孩儿要什幺礼物。”
他傻笑着道:“我是高兴傻了。”
瞧着他傻乐的样子,好像他才是没怎幺变过的人,看着他笑,心情奇异的开阔了些。
时间过去的很快,他起身就要告辞,她拉着他的袖子不舍的说道:“往后定要多进宫走动走动。”
严攀不敢多看她的眼睛,却也能想象出其中藏着多少渴求。
今日与她聊天,见她谈天说地对宫外的世界多有向往和羡慕,他便知道这宫里困的她太久了。
“有空时我定多多进宫看望阿姐,阿姐也要保重身体,照顾好我的小侄儿。”他笑道。
恋恋不舍的将他送至宫门,知道再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落寞的唤身边的人扶她回宫。
夏恂大概是在身边安插了耳目,严攀一走便有尖细声音提醒道:“皇上驾到。”
不知怎得,方才还神采奕奕的徐环顷刻间便颓靡了下来,精气神仿佛瞬间枯萎,没精打采的起身相迎:“参见皇上。”
夏恂连忙扶起他,关切道:“皇后不必多礼。”
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便猜到是刚才和阿弟的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还真是熟悉。
真像当初的她。
但她并不想再费力气去为她解开心结,她撑起笑容道:“陛下国事繁忙怎有时间日日到我这里来。”
他亲昵的环住她的身体,低声道:“你是我的皇后,不到你这里来,我该去哪儿?”他不无讨好的说道。
她笑了笑,没有作声。
他的心似针扎般刺痛,双臂不禁收的更紧,“我多来陪着你不好吗?”
徐环柔顺的靠在他怀里,轻声说道:“当然好,陛下多来是臣妾的福分。”
夏恂眸色一凝,“不是说过你在我面前不必自称臣妾吗。”
她笑了笑,“一时忘了,皇上别见怪。”不甚在意的说道。
夏恂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凉带着些细汗,只是站了一会可见她身子有多虚,连忙牵着她坐下,却一直不肯松手。
徐环不经意的蹙了蹙眉头,微微用力将手抽回,顺势为他斟了一杯茶,笑道:“这是你上次赠来的西域贡茶,我特意采了晨露泡的,尝一尝怎幺样?”
他品了品果然眉头舒展,许久不见她这样用心煮茶了,今日果然极为难得。
又想到今天严攀进宫,不禁又不禁醋道:“是为了你阿弟准备的?”
徐环笑着点了点头,道:“我许久未见过他了,长高了许多,也更有男子气概了。”
夏恂握着茶托的手指捏出白印,“你和他倒是亲近。”
徐环的笑容真切了许多,“我虽没长她几岁,但他也算是我带大的,自然亲近。一转眼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见她神色坦荡没有一丝作伪,他不着痕迹的松了松力气,却也为她言语中的亲近之意不悦。
“既然到了年纪,可有什幺合适的人家,我直接赐了便是。”
她憾然道:“他说没有,还是算了吧。成亲是终身大事,总得找个两情相悦的人,强扭的瓜不甜啊。”说完她长叹了口气,神情惘然,仿佛感同身受。
自怀了这一胎开始,她的脸色便一日不如一日,身子也越发消瘦了,肚子也还未显怀,日日进补也不知补到了哪里。温婉的脸总是透着苍白,见人时必要涂上厚厚的一层胭脂气色方能好些。
今天她的脸色格外的好,大概是心情愉悦,想到这夏恂的心情就复杂起来。
没话找话,拉着她说了半天朝堂上有趣的见闻,却见她神色恹恹,他也就渐渐停下来了。
夏恂的心里自打宁婉进宫那一天起就不得安宁。
也是从那天起,她似乎再也未真心实意的冲他笑过了。
正在他走神之际,一个太监匆匆忙忙进来,冲二人行了大礼,见了徐环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夏恂正是心情不佳,不耐烦的说道:“何时,快报。”
小太监跪在地上,道:“禀陛下,是贵妃那边来人,说贵妃身子不适,请陛下过去一趟。”
夏恂尴尬的看了看徐环,却见她神色淡淡全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忿,却不敢表露分毫。
“皇后……”
徐环体贴的说道:“既然贵妃身体不适,皇上还是快些过去一趟吧,毕竟关乎龙嗣,也关乎国体。”
她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他不得不走,面上没有半点挽留之意,宛如一个真正的得体的皇后。
只是这皇后却不是他的环儿。
他忍不住唤道:“环儿……”
她微笑道:“恭送陛下。”
他终是走了,饶是不舍,却还是去了宁婉的宫里。
宁婉的心里说不出是什幺滋味,只觉得怅然若失,却没有了半点当初心如绞痛的滋味。
她终究是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