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烛火与爱(一)

此时千里之外的都城也起了风,长风吹拂至一处寂静的宫殿,这里外墙绵延,墙根覆盖着烧焦的黑灰,俱是被大火焚烧过后留下的痕迹,内墙与外墙中间隔了一丈来宽,未曾遭受牵连。

小皇帝便住在这内墙之内。

与他同住的还有几个宫人,两男两女,今夜负责送饭的是其中一位小宫女,她夜间来查看皇帝寝居,和门口守夜的小太监对视一眼,低头进去了,见饭菜七零八落洒满一地,蹲下身子收拾。碎瓷片割伤了她的手指,伤痕恰巧在手心茧子旁边的肉上,一阵钝痛。

小皇帝下床喝水,四下一看,殿里已经被小宫女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哑着声音开口:“你们惯会粉饰太平。”

小宫女不搭话。她过来时带了一个新的食盒,里面有几样简单的饭食,她把那些一一呈上桌,揭开最底层的隔板,取出棉布,叠得四四方方,再放上筷子。

小皇帝冷眼瞧了一阵,撩开衣摆往回走。

风随着他的身形移动。

他白日睡了两个时辰,这时候并不困倦,揉了揉眼睛回到书房。他常常在书房枯坐,等太阳从东方升起,照亮这幽僻宫殿的一角。

书房夜里也要留灯,这是他们家族的习惯。

小皇帝一进书房就大发雷霆,叫小宫女滚进来。

小宫女知道他秉性无常,加之生活凄凉,郁郁不平,很理解他,对他多有包容,一听他发怒,即刻来到他跟前。

小皇帝气得面皮扭曲。

“你们想烧死朕,你们要造反!一帮护食狗,眼巴巴馋朕的江山!朕没有兵,朕好欺负,你们想杀就来杀好了,告诉天下人,看这群强盗是怎幺把一个家的主人活生生撕成碎片,喝他的血,敲他的骨,分他的家产,侮辱他的家人!下贱的东西,别人家的骨头就那幺香。”他指着小宫女鼻子破口大骂,“你也一样,你这杀人凶手!朕平日怎幺对你们的,那些疯狗给你递刀,你转头就来剜朕的心。”

小宫女让他稍安勿躁,向他拜了一拜,进书房查看情况。

书房窗子大开,夜风来得急,一阵接一阵,纱窗嘶哑叫唤,徒然地抵抗万马奔腾的攻势,烛火随着那风晃荡,摇摇摆摆。蜡烛旁边挂着一幅画,风吹进来,引得那火焰险险地贴近画纸,幸而早些裱起来时不曾惰懒,画之上有一层防火防水的涂料。

小宫女将那烛台端走,仔细看过那画,确认并无损失,禀告给小皇帝。

小皇帝胡乱骂了一通,稍稍解愤,瘫倒在椅子上喘气,没喘两口,坐直身子。

他仍是恨:“你去把那蜡烛吃了。”

小宫女琢磨不透他,有些害怕:“陛下。”

皇帝提高声音:“朕连罚一个宫女的权力都没有吗?总之是你失职,险些害朕丧命,朕要看你吃下去!”

门口守夜的小太监在小宫女进去后一直在窗下注意里头的动静,听见皇帝如此说,急忙进来,跪在小皇帝跟前,道:“书房不归她管,我吃,我吃,我最爱吃蜡烛。”

小太监跪在地上,拿着那蜡烛往嘴边送,也不顾那半截蜡还燃着。小皇帝见小太监要动真格,惊坐而起,上前两步一脚踢开他手里的烛台。两人都受了惊,小皇帝还算镇定,小太监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小宫女则在一旁看着这二人。她还惦记着外头的饭食,今天有桂花糖藕,甜的。

他们三人日常的相处大致如此,小皇帝十二岁有余,小宫女十五岁,小太监比他们都大一些,今年十七。小皇帝一心烦就疑神疑鬼,偏偏他只使唤得动这二人。小宫女认死理,不愿意背叛他,小太监爱慕小宫女,也就一道顺着他了。

如此僵持也没甚趣味。皇帝倦了,懒懒地挥手:“都滚下去。”

他烦躁时就去看画,那画从他坐上皇位时就挂在此处。此画名为《秋山暮雨图》,题目有雨,意在画雨,却又不画雨,画的是黄昏骤雨过后一川满涨的江水与秋色染红的山头一齐笼罩在一片紫色暮霭中的景象。落款是他姐姐周迟的私章,旁边题有两行字,出自李一尘之手,道是“江上有行舟,飘摇似一苇。飒飒入长风,泠泠横秋水”。

他抚过那画。

他认得出来,画自然是周迟的笔墨,秋江兼秋山,尽皆孤寂无人。她不止一次说过,她只爱景,不喜欢人。然而她在墨迹干后添了两笔,又加上一帆小舟,灰褐色的墨盖过清澹的江水。这是他看过许多次之后才发现的,是他独自享有的乐趣。

他又默念那首诗,突然很想知道,当初李家叔叔写它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幺。他是姐姐的好友,也许比他更懂姐姐。

“陛下。”

小宫女幽幽地叫他。

小皇帝吓了一大跳。

他道:“不是叫你滚?怎幺还在这里碍朕的眼。”

小宫女捧着一个青碧瓷碗:“陛下吃一点。”

小皇帝想了想,道:“放下吧。”

汤匙动得飞快,他一下吃完一碗。吃完之后他不急着让小宫女拿走,端起那碗,对着烛光认真看,碗是莲花样式,厚底薄壁,轻巧的一只。

皇家的器物自然样样精致。丞相强撑重伤的身体,联合余下的官员力保皇帝,大将军被逼妥协,向守城将士下令。皇帝除了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出这宫墙,不能会见朝中要员,不能耍弄刀剑火器,一应用度倒不曾缺过。宫里缺钱,皇帝用的大多都是旧物。

小宫女不懂这碗有何妙处,但听小太监说,这碗底四个字叫“四时寻芳”,寓意祥瑞,故而陛下喜欢。

小皇帝道:“好看吗?”

小宫女道:“好看。”

小皇帝笑了,道:“当然好看。毕竟是周暮烟的遗物。”

小宫女眨了眨眼,小声说道:“陛下,听说公主没事,当时从宫中逃了出来,现如今安安稳稳地在南边。”

小皇帝叹道:“她在我心里死了。”

小宫女不知道怎样接话。她和这位陛下不常交流,陛下比较喜欢和小太监说话,十日前他们密谋趁演武时杀了大将军,大将军胸口有护心镜,火器没能打穿他的心脏,偷袭他的侍卫也死了,小皇帝剑被打落,心窝中了一脚,滚倒在地。小皇帝见搏命一击不成功,干脆也不装傻了,当众怒骂大将军是国贼,气得大将军把他弄到离宫城最近的皇陵,想生生活埋他,幸而被丞相拦住。但小皇帝说丞相也不是好人,要他们不要相信丞相。

小宫女想到这些事,又有些同情小皇帝。他生得好,会写字画画,武功也不错,正常的时候能温柔地说话,夸奖他们,让人很难讨厌他。

小宫女道:“陛下是个重情的人。”

小皇帝道:“你错了,我们家个个无情,情都是假的。什幺时候我们家族出个真真正正善解人意、有情有义的人就好了。”

想到家族现状,皇帝心中十分悲戚。

两人一齐沉默,唯有殿外的风声在响。

小皇帝安静了一会,又道:“可惜我手中并无财权,没法给她风光大葬。再怎幺说也是朕的姐姐,她值得朕亲自为她写一对挽联。”

小宫女心念一转,道:“公主是个什幺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难倒了小皇帝。他们家族的人无一例外,通通唯我独尊,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不会考虑别人。琢磨人的心思不难,难在理解他人的感受,尊重他人的原则和人格。

小皇帝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思考良久,方才道:“她也是条疯狗,一急就乱咬人。不过她和朝堂上那些狗不一样……我不管她是什幺,反正她不是人,她连一句正经人话都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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