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老板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一个女孩子深夜还愿意一个人泡在酒吧里,原因只会有一种答案。
这个答案是很个人的,根本就不适合两个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来讨论。
但他总觉得自己不能放着这个女孩子不管,所以他斟酌了片刻,还是说出了这句既是问题又是答案的话语:“你不想回家?”
荆玉树感受着老板的这种小心,心头忽然有了一些暖意。这种关切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但只要不是傻子,谁会觉得这种谨小慎微的关心是一种多余呢?
她点点头:“回去也没什幺意思。”
老板再次皱起了眉头。
“你的家人不会担心你吗?”
荆玉树摇摇头:“我没有家人。”
一个人要是自称没有家人,原因可能有很多。
或许是他的家人早已离世,或许是他们在一场意外中失散了,又或者是他从小便是被家人抛弃的。
或许是他根本就不愿意承认他的家人。
荆玉树是哪种情况呢?酒吧老板不知道,但他也不打算继续这种令人不愉快的话题。
他也没问她没有家人住在哪里的愚蠢问题,她虽然看上去异常的年轻,但有这份衣着打扮和言行举止,肯定不会没有住的地方。
只是她不想去而已。
所以他只是问道:“你喝酒可以,但我一会儿总要休息的,然后你去哪儿呢?”
荆玉树皱起鼻子,让笑意在脸上漾开:“去街上散步喽。”
这个答案不是老板想要听到的,但他只是愣了一下,还是顺着她的话说道:“外头很冷,一定要吃些肉才行,你还能不能吃下一碗五香牛肉?”
荆玉树说道:“吃面有吃面的胃,吃肉有吃肉的胃,而且我还能再喝一杯长岛冰茶。”
老板笑了起来,说道:“那我去盛肉。”
厨房里的那锅五香牛肉恰好已经煮好了。
老板给荆玉树盛了肉。肉没有切,一大块肉连着汤直接盛进一个大碗里,没有一斤也有足八两的。
长岛冰茶也调好了,这种一群酒鬼为了对付禁酒令而鼓捣出来酒,本就有着简单粗暴的快速调法。
荆玉树狠狠咬了一大口牛肉,又喝了一大口酒。牛肉本身的蛋白与脂肪,在肉汤、酒精与可乐的催发下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感叹道:“爽!”
老板没有喝酒,他只是一点点地用筷子撕扯着牛肉,慢慢吃下去,眼带笑意地看着荆玉树大快朵颐。
他看着荆玉树,忽然问道:“你很喜欢喝长岛冰茶?”
荆玉树咽下一口肉,摇摇头道:“是我唯一喝得下去的洋酒,因为仔细品的话,它的味道有一些像是黄酒。”
她叹了口气,然后笑了起来:“我更喜欢黄酒,但在酒吧里找黄酒,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在找茬。”
老板也笑了起来,他明白女孩的意思,没有酒吧愿意卖这种没什幺利润而且容易掉价的国产酒。
老板底下头去,目光有些深幽,然后他忽然擡起头来,看着荆玉树问道:“我这儿有黄酒,你要不要尝尝?”
荆玉树眼睛一亮:“当然要喝。”
老板留下一句“那你等会儿”,便从吧台侧边的楼梯上了楼,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小坛子酒走了下来。
这是个很普通的酒坛子,没有什幺特别,制作的甚至有些粗糙,坑坑洼洼,可想而知这酒应该也是普普通通的。
但是当老板把酒坛子的封泥打碎,小心地打开盖子的时候,荆玉树还是立刻睁大了双眼。
“二十三年的花雕!”
荆玉树终于露出了有些吃惊的意思。老板扬起眉毛,有些得意,更有些惊讶。他得意于这个女孩真的知道这坛酒的珍贵,而他更加惊讶的是,这个女孩竟然能这幺懂。
一个人要品尝过多少酒,才能准确地说出酒的种类和年份?
老板给荆玉树倒了一碗酒,很大的很浅的粗瓷碗。瓷碗的颜色是暗黄色的,里面的酒也是澄清的暗黄色的,在光影中显出漂亮的光晕。
酒很好,只是闻着香气就足以让人微醺。荆玉树看着眼前的酒,却没有喝。
再普通的酒,在经过二十三年的光阴洗练,都会变得无比珍贵。
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个二十三年?
当一坛普通的花雕,为了等待某个人而岑寂了二十三年,那幺人们便会用另一个名字来称呼它。
女儿红。
荆玉树看向老板,他正目光幽幽地看着那碗酒,酒中应该有自己浅浅的倒影。她忽然问道:“这酒……您让我喝?”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出“您”这个字。
老板点点头。他知道荆玉树明白了这坛酒的意思,更感谢她什幺都没问。
他笑道:“喝吧,我也喝。”
于是两个人开始喝酒。一坛酒放了二十三年,无论密封得再怎幺严密,也难免会只剩下大半坛子。所以两个人喝的很快,最后,老板把坛子里剩下的酒全倒在荆玉树的碗里,荆玉树又给老板匀了一半。
老板端起酒,目光有些迷离,显然他不是个酒量很好的人。他看着荆玉树清澈的眼神,有些痴痴地笑了起来。
老板忽然说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荆玉树微微一笑,说道:“当然可以。”
老板有些好奇道:“你多大了?”
任何人都不应该随意问一个女人的年龄,除非满足两个条件:这个女人看上去真的非常年轻,而且问问题的人的年龄一定要比她大。
酒吧老板当然满足这两个条件。
荆玉树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很标准的回答:“十八岁。”
老板怔了怔,说道:“我看你说话的样子像是三十八四十八,样子看上去却只有二十一二,没想到你竟然更年轻。”
荆玉树低下头笑了起来:“可能是我经历的事情比较多。”
老板也笑了起来:“看得出来……你还在读书?”
荆玉树答道:“今……昨天刚去风徽报到。”
说完,她还从风衣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让老板看。
“几十年了,通知书画的还是这幺丑。”
酒吧老板看到通知书,忽然间怔住了,没有注意带她语言中那种微妙的沧桑与不协之处。
他当然看得出来荆玉树并不是一个没有社会经验的人,所以他根本就没想到她会主动把一件很隐私的东西直接展示给他看,这说明她对他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信任,但他却不明白是因为什幺。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面对荆玉树时候的样子,隐藏着多少的善意。
荆玉树不是傻白甜,而是一个因为见事极多而非常淡漠的人。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愿意回应别人不求回报的善意,只要她愿意相信那是真正的善意。
而且她回应的方式还非常直接。
荆玉树戏谑地看着发怔的老板,说道:“现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了。”
老板收回目光,举起了酒碗:“荆玉树同学你好,我叫任天然。”
两支酒碗一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任老板你好,我叫荆玉树。”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是一根紧绷的细线,稍稍用力便会崩断。但如果推动这根细线的力量足够的温柔,那幺这根线或许会轻易地变成你希望看到的形状。
所以当你与你在意的人相处时,不妨也多一些温柔,也多一些诚恳。
两个人喝掉了最后的半碗酒,荆玉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我撤了。”她说。
酒吧老板任天然没有说话。他看着她转身要离开,才忽然说道:“等下。”
荆玉树用询问的表情看着他。
任天然也站了起来,他看着荆玉树,很认真地说道:“你一个人在外头不安全,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就睡我这里。”
他真是个喜欢喝黄酒的人,否则为什幺说话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早已空了的酒碗?
荆玉树忽然怔住了,她目光幽深地看着任天然,不知在想些什幺。
任天然说:“别误会,我这里有一个房间,是留给我女儿的,但你可以用。”
荆玉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很诚恳,也很温柔,温柔得就像跟他说话的并不是他的客人,而是他的女儿。
凡是稍有些阅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任天然是没有爱人的。一个中年人,他的爱人绝不会让他一个人在酒吧里忙到午夜。
他的孩子当然也不在身边,但他却给自己的女儿留了一坛二十三年的女儿红,甚至给她留着一个房间。
荆玉树忽然懂得了他的心情,也明白了对方这幺做的原因。
一直以来,荆玉树都刻意避免着与其他人建立不必要的情感关系。他人就是地狱,情感纠葛与束缚往往会让每个人都感到痛苦,况且她已经尝够了别离。
然而荆玉树还是让自己笑了起来,尽量让自己笑得更加温柔。
她说、她说、她说。
好啊。
……
荆玉树去扫地,任天然刷碗,把煮好的牛肉放进冷柜。
收拾完酒吧,荆玉树便跟在任天然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走来临近楼梯口的小房间前,任天然打开门,对她介绍道:“这是我的房间。”
荆玉树看了一眼,有些杂乱,各种书和几个平板随便仍在木质的地板上,床上还扔着一条裤子。
荆玉树笑了笑,一个标准的无偶落拓老男人的房间模版。
看到荆玉树笑,任天然才意识到有些不妥。他嘭的一声关上了门,拉着她给她介绍走廊里的其他房间。
干卫生间,湿卫生间,茶室,书房……
来到走廊的尽头,任天然推开最后一个房间的门,然后同荆玉树一起走了进去。
“这是我女儿的房间。”他说道。
这个房间很大,比之前看到的那个占地四五十平米,还配着一个巨大的4K电视的书房还要大很多。
房间里铺着厚厚的柔软地毯,再挑剔的人踩在上面都绝不会再有什幺抱怨了。
房间的门口靠墙打了一个巨大的鞋架。
第一层是各种拖鞋,毛绒的,洞洞的,藤草的;第二层是各种样子的帆布鞋,白色的,蓝色的,高邦的,贴着亮片或水晶的;第三层是一排运动鞋,跑步的,足球的,篮球的,网球的……而摆在第四层的当然是一排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高跟鞋。
除了鞋架,房间里还有两个很大的衣柜和一个穿衣镜,不远处当然少不了一个摆满了各种女孩子喜欢的化妆品的梳妆台。
最后,荆玉树的目光柔柔地停在了房间的床上。这张床当然也很大,足够女孩子高兴或郁闷的时候在上面翻滚,抱着那几个几乎一人高的毛绒玩具发泄自己的情绪。
“衣柜里有睡衣,都是新的,房间我也是每天打扫……这是要是,如果你明天起得早,不用锁门,把要是放在吧台上就可以了。”
任天然扔下这一段话,就出了房间,还带上了门。他说话时的样子,不再像是荆玉树印象中的有些文艺,有些随性的落拓老男人,而是下午遇见的那个叫沈书言的小男生。
***
虽然都是单机玩耍,还是特别说明一下。
到本章为止,本文的第一个结构性段落结束,下章开始写平静的校园生活。
但下一章要稍等几天,不超过一星期。
不是卡文了,而是我发现一本很黄很暴力的书,叫My Sad Republic,一读之下无法自拔。
我想先读完,不会弃坑的。
另外希望喜欢这本书的读者可以多收藏和留言,这对我来说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