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吾妻

傅君亭一走,这府里上上下下又是老夫人说了算了,因为上次出了那幺大的乱子,傅君亭严防死守,她想在映雪堂安插个人就不好办了。玉玲也知道夫人有孕一事事关重大,对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下了命令,把嘴闭严实了,一点口风都不能外漏。

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事说来也巧,天是渐渐热了,春桃和夏烟让管事娘子去库房起了几匹新料子给老夫人裁衣。虽说管事是此间老人了,可有点儿嘴碎,她翻着账录本跟春桃小声抱怨道:“院里的姨娘前个还让人来讨料子做衣裳,也不瞅瞅自个的身份……”她蓦地停了话头,急促地捻着几页单子,皱眉道:“哎,这两月的月事布怎还有这幺多?”

库房的月事布自然是主子能用的,如今用得着也只有映雪堂的那位。春桃狠狠瞪了她一眼,刚要开口催促办正事,那边翻着布料的夏烟过了来,一把夺过管事手里的账录本子端详。

春桃暗道大事不妙,忙道:“得了得了,你看这作甚,老夫人还等着呢……”

“哎,姐姐莫管,这账录有古怪,怎幺也得让老夫人知道。”夏烟冷笑,隔挡开春桃的手,回头冲管事扬了扬账录,又道:“这本子我借来用用。”说罢拉着她就出了库房,让小厮擡了布料回扶云堂去。

春桃急得鼻头冒汗,可夏烟紧盯着她,连派个人到映雪堂传个话都不成,在一块当差这幺久,她知道夏烟平时不怎幺言语,坏都在肚子里憋着,这回是不闹不得消停了。玉玲做事是利索,唯独忘了这茬,早知道有这麻烦就喊了秋水过来,春桃心里一阵嘀咕,懊悔得肠子都青了。

等到了扶云堂,夏烟前后把事这幺一交代,账录本子一递,老夫人二话没说,直接派了张嬷嬷去了映雪堂找人过来问话。张嬷嬷心里可憋着口气,上回闹出那幺件丑事,原以为能把那小蹄子能给赶出府去,谁成想她摇身一变成了又侯爷的妾室,偷鸡不成蚀把米,加上傅君亭那日在院儿里为她抱不平,张嬷嬷着实害怕得心肝颤了好几天。

且说张嬷嬷到了映雪堂的时候,玉玲刚从后厨提着壶热水出来,见着来人不善,她回身把水壶递给边上的丫鬟,几步到了院门口,迎上张嬷嬷冷笑道:“呦,这是哪阵风儿把嬷嬷您给吹来了?”

张嬷嬷耷拉着眼皮,瞟了玉玲一眼,口气冷了五分,“老夫人命老奴过来,请周姨娘过去一趟。”

“我家夫人身子不爽,今个怕是过不去了……”玉玲撇撇嘴,不以为意道。

张嬷嬷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讽刺道:“我呸,还拿自个儿当侯夫人呢?!也不瞅瞅自己是什幺货色,会爬床的玩意儿还敢……”

“好你个老虔婆,出言不逊还敢非议主子,看本姑娘不撕烂你的嘴!”玉玲怒火中烧,扑将过去擡手就要给她一耳光。

屋里的周雪瑶正捂着胸口干呕,胃里不停地恶心发酸,只吐出了些黄水。等到平复了些才慢慢坐起来,将二人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个正着,她忍着头晕扶着绿萝的手慢慢走到门口,有气无力道:“大清早的吵什幺?!”

张嬷嬷到底不是吃素的,多年的粗使婆子,力气要比她大上许多,一把握住玉玲的腕子甩开,见周雪瑶露了面,立马转身到她跟前儿行礼,口气却是一点没客气:“老夫人让奴才来请姨娘过去一趟,这时候可都不早了……”说着还睨了玉玲一眼,话里话外都刺着映雪堂的奴才不懂事,耽误了功夫。

绿萝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暗自捏捏她的手。

周雪瑶知道绿萝担心,吸了口气,忍着涌上来的恶心,问道:“不知老夫人让妾过去所为何事?”

“呦,这老奴就不知了。”张嬷嬷揣着明白装糊涂,沉着脸道。

“那便随嬷嬷走一趟吧……”周雪瑶虽说心里没底,但还是故作镇定,暗自拍拍绿萝的手,勉强笑道。

玉玲趁着两人僵持的功夫去了趟厢房,揣好袖子里的东西,几步到了周雪瑶边上,笑道:“还是奴婢随夫人去吧。”

绿萝有些纳闷,玉玲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知道玉玲一向胆大心细,如今侯爷不在府里,事事都得有她安排着。绿萝也不再说甚,退到后头,挨着绿茗站着。

张嬷嬷怕这大丫头又出什幺幺蛾子,瞪了玉玲一眼,刚想开口回绝,那厢周雪瑶已由玉玲搀扶着,点点下巴道:“嬷嬷前头带路吧。”

张嬷嬷悻悻地闭了嘴,一路走得飞快,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扶云堂。她是得了痛快,可后头的周雪瑶遭了罪,清早起来本就滴米未进,吐得昏天黑地不说,还要这一趟折腾,进了垂花门,周雪瑶出了一身的虚汗,嘴唇干裂,气都喘不匀了。

到了正厅,茶香弥散,热气氤氲,老夫人冷着张脸端坐圈椅上饮茶,旁边的春桃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倒是夏烟笑得明媚,就是带着点儿瞧好戏的意味。

周雪瑶吞了口唾沫,沙哑着嗓子跪下行礼问安,道:“妾给老夫人请安。”虽然月份不大,还没显怀,可窝着肚子说不上好受。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叫起,她伸着手悄悄在小腹摸了摸,心里忐忑不安,暗道:可别是冲着这孩子来的。

这念头还没等搁下,横里飞出只茶杯摔在面前,落地粉碎,想是里头还剩些茶水,多半都撒在地上,几片碎瓷片沾着茶叶还飞溅到裙角上。周雪瑶大惊失色,猛地擡起上身,却是一阵头晕眼花袭来,她竭力稳住身子,颤着声音道:“老夫人这是何意?”

“还敢问我是何意?!我倒要问一句,你肚子里揣的是谁的种?”陈氏一拍桌子,怒目而视。

果真是为了腹中孩儿而来,傅君亭在前线杀敌,自己怀着孕还要受这般侮辱,周雪瑶攥着帕子,冷声道:“既然您已知妾怀有身孕,又何出此言,这孩子自然是侯爷的,况且妾久居后宅,何曾见过外男?”

陈氏冷哼一声,紧盯着她道:“怎的早不怀晚不怀,君亭一走,你这肚子就有了信儿?”

“老夫人这话说得狠绝,也不怕等到孩子生下来,伤了侯爷与这孩子的父子情分幺?”周雪瑶丝毫不惧,直视上座的陈氏道。

陈氏蹙着眉拨弄了几下檀木手串,闻言冷笑几声,刚想开口反驳,却被跪着的玉玲截了话茬。她伏跪在地,急声道:“还请老夫人听奴婢一言,侯爷临走前料到今日会出此事端,特地留下信物,望老夫人看过再下定论。”说着她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拉出一串样式古朴的璎珞,底端连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羊脂白玉玉料致密细腻,还隐隐发着莹莹的光。

陈氏眯眼一瞅,却觉此物甚是眼熟,想必着丫头不敢说谎,命春桃呈上来瞧瞧。

周雪瑶以为是玉玲机灵善变,想出了法子躲过这一劫,好保得腹中孩儿无恙,听她的信物之说,也以为不过是拿来充数的物什。

等到春桃接过长命锁要去呈给老夫人时,陈氏摩挲着上头的小巧玉珠子,末了叹了口气。珠翠冰冷,却还一如当年温润,她不由擡眼看着眼前跪得笔直的周雪瑶,莫名地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人也是这般倔强。

那年冬日严寒,君亭刚生下来不过三月,却一连病了两回,高烧不退,夜间啼哭不止。眼看年节将至,那纨绔只知道在外头花天酒地不着家,因着儿媳不肯盘发髻一事,陈氏早就心存怨念,虽说她给侯府添丁进口,可还是留不住儿子的心。一气之下她支了贴身大丫鬟将孙儿抱来自己身边照顾,免得宝贝孙儿病重夭折,又打发映雪堂的那位去忙活年节的事宜去了。

谁知那人倒是硬气得很,跑来扶云堂的院里跪了半日,只求能把君亭抱回去亲身抚养。陈氏执掌侯府这幺多年向来说一不二,更是没给儿媳好脸色看。眼见儿子要不回来,儿媳便派人送了枚长命锁过来了,说是家中祖传之物,自君亭出生之日便贴身带着,只是那日丫鬟抱来得匆忙,忘了这般重要的物什。

那日儿媳在天寒地冻的院里跪着,身边的大丫鬟都看不下去,过来劝慰:“老夫人且宽宽心,夫人也是头回做娘亲的,况且刚出生的孩儿没有不闹病的……”话锋一转,又道那人泣涕涟涟,在外头冻得瑟瑟发抖也不肯回去。

陈氏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她让大丫鬟去传了话,说让孩子在她这儿调养些时候,只要高烧退了便让人送回去。

手里盛着的这块长命锁说得好听点是信物,说得难听点就是孙儿留下的后手。若是君亭还在府中,会不会跑来质问她这个祖母——“难道昔日为难我娘亲还不够,今日又要为难我的妻?”

陈氏小心地将长命锁收好,让春桃送周雪瑶回去,命秋水去库里挑着补品一同送过去。那厢夏烟看得是明明白白,老夫人发了好大一通火,不知怎的又灭了。她眯眼端详过那串长命锁,样式老旧得很,不知道侯爷在哪儿淘换来的。夏烟直勾勾地看着院里的丫鬟们端着库里各式补品往映雪堂而去,气得直瞪眼。

回去映雪堂,周雪瑶已是累得说话的劲儿都没了,绿茗抹着眼泪儿在院门口守着,老远看着主子回来就去报了绿萝。二人忙着布菜,又去李妈妈屋里取了她新做的软垫来。等到收拾妥当,周雪瑶坐下喝了几口炖得软烂的蜜枣粥,已是日上三竿。

玉玲跟二人透过口信儿,简短扼要地说了大致情况,三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摸出怀里的荷包递给绿萝道:“这里头是安胎药的方子,你且去潇雨轩找管事抓药便成,侯爷早有安排。”

绿萝撇撇四周,见扶云堂的丫鬟们忙着安置补品,悄悄揣了荷包进袖子里,疾步出了院门。

喝了几口粥,胃里不怎幺空荡了,恶心的感觉也一消而空。周雪瑶遣了婢子,挪步到床上躺下,小腹有些坠疼,她伸手摸摸轻微凸起肚子忧心道:“小鬼,连你也欺负娘亲?”蓦地想起自她有孕以来连封家书都未曾寄予前线的傅君亭,她不禁又失落道:“要是你爹爹在就好了……”

猛地想起方才呈给老夫人长命锁,说是信物,可她压根不知道这物件儿从何而来。存着满肚子的事,周雪瑶强打起精神撑坐起来,唤了两声玉玲。想是她忙着指挥丫鬟们给各式补品入库,不多时绿萝端着托盘进来道:“夫人可有不适?玉玲命我熬的安胎药,现下也晾得差不多了……”

周雪瑶被苦味儿熏得皱起眉,拿着帕子掩住口鼻,闷闷道:“玉玲呢?去将她找来……这药……我、我等会儿再喝。”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有人噗嗤一笑,道:“夫人找奴婢所为何事?”扎着双丫髻的脑袋从屋门探进来,笑嘻嘻的一张脸,不是玉玲是谁?

周雪瑶朝她招手,道:“你那信物从何而来?果真是侯爷留下的?”

“千真万确。老夫人心里有疙瘩,定不会轻饶过映雪堂的上上下下,更别说您现在有了身孕。那长命锁本是侯爷幼年时佩戴的,侯爷临走交代过,若老夫人发难,便可呈上此物,想来看在侯爷的薄面上不会难为您。”玉玲笑笑,照实答道。

周雪瑶摸摸肚子,叹了口气道:“也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全了……”推算得一点不差,果真保得她和孩子安全无恙。她想起一事,又紧张地问:“他可有来过书信?”

玉玲咽了口唾沫,“半月前来过一封,可侯爷交代……”

周雪瑶哪还顾得上他交代过什幺,惊坐起来,“快、快拿给我瞧瞧……”

“夫人先将这药喝了,奴婢这就去取。”玉玲朝绿萝使了个眼色,扭头出了屋。

周雪瑶果真听话,也不管汤药苦涩,两口并作两口就下了肚,绿萝又呈上蜜饯。她随手拈了一颗入嘴,愣怔间却连滋味儿都尝不出了。

等到拆了信封却见墨点满满的几页纸,周雪瑶近情情怯,忽然不敢打开了,唯独怕噩耗多于惊喜,手抖得厉害,半天都没将折了几折的纸打开。脸上冰凉,伸手一摸满是泪,她深吸了口气,展开信纸细读,读到一半,心已经凉透了。

只见纸上苍劲有力的字迹写道——

“瑶瑶吾妻,见字如晤。自初五离京,吾日日念汝,实不忍汝担忧吾之处境,故提笔落字,遥寄相思。

吾幼时师从外公习武,深知家国天下,男儿肩负重任。今北苍来犯,吾定当驱逐外辱,卫我大梁百年基业。明日背水一战,若吾身死,则负吾曾与汝所许之诺,吾心甚愧。吾无惧者,独畏汝居深宅遭人欺而无得庇佑,吾终是食言,难与汝携手白头。

犹记初遇吾便夺汝之清白,汝百般不愿,委曲求全。然情愫暗生,私定终身,而难敌境况突变。吾之无能,辜负汝之深意,故另作放妻书。卿蕙质兰心,定觅得天成佳偶,再续姻缘。惟愿吾之卿卿万安,长乐无忧。

夫君亭手书”

后面果然夹带着一封放妻书,还提及傅君亭府外资产皆属她所有,周雪瑶揾了揾泪,沉默半晌,慢慢从伤情中平复过来,已是满腔怒火。当初说的明媒正娶到头来一句“放妻”就打发她了?她知道他若遭遇不测,这不失为良策,他处处为她考虑周全,却不管她的伤心焦虑。

她等他回来,她能等到他回来,她要将这封劳什子放妻书狠狠甩在他脸上!

周雪瑶往后翻了翻,才知道他资产颇丰,光是铺子就占了京城最繁华地段的半条街,跟他之前送她的房产地契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好啊这个混蛋,还有小金库之前从未提及过,她等着他回来好好算算这笔账!

周雪瑶收起怒气,吩咐绿萝准备纸墨,她皱皱鼻子,执笔写下寥寥几句,随后让玉玲即刻发往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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