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旧欢如梦

八个月后,裴宅。

裴花朝收起记帐卷轴,“这个月铺子进帐更多了。”

前阵子她开了家面食铺。

瑞雪道:“是啊,咱们面食用料实在,美味实惠,口碑一传十,十传百,生意一天好过一天。还有人特地跑了半个城来买呢。”

主仆说话间,远方宅外传来轰隆蹄声,有大队人马奔入裴家宅前那条街道。

裴花朝不觉循声将脸转向街道那方向,腔中的心受了街上躁动牵引,高高提起。

轰隆隆、轰隆隆……那行人马掠过街道,迳自去远了。

裴花朝的心落了下去,落到低处。

宝胜乃是水陆辐辏重镇,近来本地治水,前方打仗,物资流通运输益发频繁。偶尔大队车马取道裴家附近街头,那声势好似从前东阳擎海率队造访。

自从河珠那场风波之后,大半年过去了,东阳擎海不曾踏足裴家。

那次他拂袖回寨不久,镇星寨对头便率兵侵犯寨中地盘。

镇星寨几位老头领平日便看不过东阳擎海频动干戈,前阵子好容易教他允诺暂时休兵,生怕一放他出战,他要借机把仗越打越大。几个老哥们决定亲自上阵,可惜出师不利,连吃败仗,只得摸摸鼻子挽东阳擎海挂帅出征。

东阳擎海点齐兵马,从此一头钻入战场厮杀……

裴花朝由席上款款起身。

“娘子?”瑞雪唤道。

裴花朝道:“我们喂鱼去。”

她和崔陵和离后,教东阳擎海安置在别处新宅。新宅壮丽,花园深广,假山真水,奇卉瑶草,四时美景赏玩不尽。

她漫步到池塘湖心亭,倚着红栏杆往水中洒下豆饼碎屑,很快镜一般的湖面起了水纹,一群锦鲤游来,争相唼喋。肥长的鱼儿或金红锦灿,或数色间杂,在水中夺食攒成一团,水下似绽出一朵斑斓重瓣菊花。

池塘远处,鸳鸯、绿头鸭等水禽游过荇间。对过岸上,柳荫如烟,碧枝迎风,底下仙鹤剔翎;再远些的花丛旁,孔雀拖着长长翠蓝尾羽踱过绿茵。

眼前水木明瑟,清幽宁静,然而园中隐蔽角落,以及向荣花木后,偶尔会闪出一丝金属光芒。这等光芒发自宅内护卫身上盔甲兵器,四周楼宇屋顶青瓷瓦上,则埋伏弓箭手。

短短八个月内,裴家宅院几度增强护卫兵力。

第一次增兵始于河珠那事争执,裴花朝将礼物退回东阳擎海那儿,顺带请求将护卫撤出她家宅。本来她无意作此要求,当时估量退礼已够教那汉子负气决裂,届时自然会收回一切供养,包括家宅及护卫。

但裴家护卫头子受她命令送礼回寨,脸苦得赛过苦瓜,担心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回寨被东阳擎海当作出气筒。

裴花朝以为东阳擎海不至于盲目迁怒,到底无十二万分把握,因此让护卫头子提出撤人手这话。

她盘算东阳擎海正气恼自己不在乎他,听闻护卫也遭她嫌拒,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和护卫头子生出同仇敌慨之心,那便该当不会拿对方撒火了。

护卫头子依令回寨之后,裴花朝便收拾行囊,在家中坐等东阳擎海传信叫她滚蛋,一了百了。

谁承望护卫头子归来,没带回东阳擎海表态恩断义绝的口信,反倒领来另一批兵马,说寨主叮嘱要好生看守裴宅,提防她逃跑。

弄巧成拙……裴花朝苦笑,大抵她要求撤人勾起东阳擎海疑心,猜度她想溜走。

这汉子当真糊涂了,她祖母尚在宝胜,她怎敢轻易出逃?

这点利害干系一目了然,东阳擎海竟然疏忽,可想而知教她气得多厉害。

气归气,东阳擎海对她的供养照旧丰厚,戴妪到裴家的脚步也勤了,七八日便下山探望一遭。

尽管裴花朝肉眼可见地被养在锦绣丛中,戴妪每回前来,照例郑重相问:“娘子可有想要的吃穿玩物?府里下人伺候可中娘子的意?有事尽管向老身说,别委屈自己。”

裴花朝清楚,戴妪待她一直不错,但这般殷勤少不了东阳擎海在背后授意。

不得不说,东阳擎海在银钱用度上头十分大方,戴妪曾含蓄提过,她这少主与情人分手,向例给笔钱财,足够对方余生享用。

只是裴花朝另有心思,她存了一丝侥幸,将来与东阳擎海分道扬镳,她的祖母或许肯原谅自己,回心和她相依为命。但老人家定然不肯沾染东阳擎海半点银钱,她便未雨绸缪,为将来生计打算。

她觑准宝胜即将大兴水利工事,有大批河工带上家眷涌入本地,从宝胜地利及河工月钱推估,这大批人口十之八九要在江畔偏僻城厢落脚安顿。

那时城厢赁房便宜,她用自家织布攒的钱租下一间铺子,借助瑞雪生意经历,雇人卖面食糕饼。

她们主仆俩经营铺子,生意逐渐稳固,这时栖霞观来报,唐老夫人执意随真一坤道云游,参拜四方灵山名观。

裴花朝担心唐老夫人旅途吃苦受累,只是拦不住老人家,只得向戴妪求助。戴妪飞快安排暗卫,替唐老夫人暗中打点途中食宿车马,确保她旅程平安。

多亏东阳擎海那方的力量,唐老夫人沿途安好顺利,这分人情非同小可,裴花朝便打破与他不相闻问的僵局,去信向他道谢。

两人数月不通音信,裴花朝下笔时着实费神。

分别许久,东阳擎海那人不在她身边,却在心间。

她不时想起他,昼间动了相思,尚可立即摒除思绪,却止不住午夜梦回,那汉子入梦来。

梦中裴花朝不断回到从前和东阳擎海共度的日子,两人朝夕相对,或奕棋厮杀,或榻上并头闲话。他听她说分别期间日常琐事,她听他说办成若干政务,阴了哪些对头,网罗多少人才。

东阳擎海喜欢将她抱在怀中说话,她耳颊紧贴他胸前,觉出那腔子随他话声而细微震动,令她耳朵似痒似酥,心弦颤悠。

偶尔他侧身支头,对她哼唱胡歌野调。有的歌谣以小伙子的口吻热烈赞扬心上人,夸她样样皆美,样样皆好,百般追求。有的歌谣唱小娘子怀春,在野地欢会情郎,一对小儿女怎生山盟海誓,怎生狂浪快活。

一次东阳擎海唱的山歌实在露骨,裴花朝红脸掩住他嘴巴不让唱,他反倒来了劲,纵声放歌,手跟着不规矩起来……

旧欢前事历历在目,当时只道是寻常,裴花朝料不到自己会思念起东阳擎海,以及有他在的时光。

然而越是念想,她越要自制——倘若一晌贪欢,软弱苟且,后患无穷。

好容易她写就书信,信中遣词用字再中规中矩不过,东阳擎海不会知道她一笔一划中,经过多少纡回斟酌,多少心思拉扯。

戴妪送去了书信,带回第二批兵卒,里三层外三层戍守裴家,并往外扩建裴家宅子,以设置更多门禁岗哨。

裴花朝因问道:“戴妪,是否我又惹恼寨主,他疑心我有意私逃?”

戴妪笑道:“裴娘子勿多心,寨主势力壮大,对头大增,自然更要严防歹人搅扰娘子,保护娘子周全。”

裴花朝将信将疑,不多时,前线消息辗转传到她耳里:东阳擎海遇刺,挨了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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