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蒋琛又开始翻来覆去做同一个梦。

前几天和程汐有了一次,已经一段时间没再做梦,没想到这些天又开始复发。

他惊醒后从抽屉里拿了药,盯着看了会儿才又咽了两片进去,没想到再睡下梦境又重新缠绕过来。

梦里周遭都黑漆漆的,阴冷的空气瑟瑟刮在他脸上,蒋琛有时候不觉得这是梦,深冬的冷空气刮骨刀似的,每一次触感都是一样真实。

前方不远处是舅舅已经开始佝偻的背影,蒋琛眼里噙着泪,擡头看见一轮圆硕却惨淡的月亮,意识到现在是父母双双离世的第十五天。

研究所投资的工厂才竣工没多久就要求父亲过去入职,母亲放心不下同所里提了申请也随着过去。蒋琛记得那天父母都起得极早,早到他起床的时候家里就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

他那时候只当是寻常一天,将母亲给他留的煎饼囫囵塞了就去上学。

没尝出什幺滋味,母亲起得太早,赶着出门便忘了刷甜面酱,蒋琛嚼了两下咽下去,出门就被凛冽的风迎面刮在脸上。

母亲没在,便没人提醒他戴围巾,蒋琛算着时间来不及再跑去楼上拿,只好顶着寒风去上学。

似乎是在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太阳已经有些暖融融,蒋琛和同学跑完操正把外套脱了搭在手臂,就被老师叫进办公室。

后面怎幺出来的蒋琛已经不记得,再回神已经到了校门口,冬日里朔风扑过来钻进他的衣领,扭着鞭笞过他身上每一寸肌肤。

蒋琛忍不住缩起肩膀,有些怨怼母亲没在早上提醒他要戴围巾。

他不知道安全不达标这件事意味着什幺,只知道爆炸应该不是什幺好事,蒋琛强撑着拒绝去面对现实,却扛不住血淋淋的场景强行告诉他真相。

舅舅在他旁边不比他冷静多少,已经颤抖地跪倒在地上,蒋琛看见从舅舅捂着脸的手指中落下来的眼泪,才知道原来父母是真的没了。

不过这似乎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蒋琛走在黑暗里,看着前方不远处舅舅的背影,想着。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剐在蒋琛的脸上,但他的眼睛仍能睁开,眼泪还能流下来,目之所及只有舅舅穿着黑棉衣的身影,边沿有些微弱的光,让他没有被淹没在黑暗中。

“到了。”舅舅停下来,他稍显佝偻的身体侧过来,蒋琛上前几步,看见一束追光打在面前蹲坐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男人见到舅舅的时候忙扶着墙沿站起来,一下子更显得形销骨立,他把手在褴褛的薄衬衫上蹭了蹭,凑过去和舅舅握手。

“是李工的弟弟?”男人问。

“是,我来给你送点钱。”舅舅说着从棉衣内口袋拿出一叠卷边的毛票,点了几张递过去。

男人没有接,反是眼睛瞥了蒋琛一眼,叹了口气,道:“俺知道这是李工和蒋工留着给孩儿上学的,俺不收。”

舅舅把钱卷起来,一小撮往男人手里塞:“冬天还是要过的,你现在竟穿着衬衣,快拿了钱去买些厚衣服。”

“不用这钱。”男人搓搓手,脸上露出讪笑来:“俺婆娘做完这单生意,就有钱买米喽。”

蒋琛的眼前猛地开始发虚。

“什幺生意?”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他只看见眼前两人嘴巴一张一合。黑夜明明已经把万物吞噬,现在居然能再更深沉一些。

“还能是什幺生意。”

“赔偿金总能下来的,你们先拿着钱挨一阵,做这些皮肉生意,白糟蹋了。”

“俺听说赔偿款下不来哩,李老师,李工和蒋工的赔偿款也一并给那研究所的金倚梅给吞掉喽,不然她同那周淮仁哪里跑的脱哟。”

蒋琛耳边又开始响起北风的嚎哭声,两个陌生的名字刻到他脑子里去。似乎周遭变得极为空旷,两人的声音倏地飘远,蒋琛抹了把脸,淌下的泪结成冰凌子刺得他脸肉发疼。

“还有这样的事?”

“是哩,不然怎的没消息?”男人把毛票塞回去:“后头还有些合同工,还有好些老工人,这回的下岗补贴也没喽,我婆娘这生意还是后头老郑介绍的哩。”

男人转过来看蒋琛,问:“青年,几岁了?”

“十五。”蒋琛出声回答,嘶哑的声音叫他一时认不出这是自己。已经哭了几夜,再搭上这寒风,嗓子几乎要烧起来。

“十五岁好啊,往后好日子多。”男人讲着,又去和舅舅讲话:“可怜,李工和蒋工多好的人,往后和李老师生活?”

“孩子只剩我一个亲人。”

男人又摇摇头:“可怜。”

“你头先说的金倚梅,是哪个?”

“就是研究所里头的,具体做什幺也不清楚,只知道人家叫她金科。”

两人的声音忽远忽近,蒋琛微眯着眼睛脚步虚浮,只两个名字在他脑子里回荡。

金倚梅,周淮仁。

再回过神来舅舅已经同那人讲完话,男人朝他们一摆手不知说了什幺,舅舅又叮嘱了那人几句,带着蒋琛往回走。

和来时一样漆黑的夜,也不知道脚下有没有路,蒋琛擡头看见的仍是先前那般惨淡的月亮。

前面舅舅的身影颓得更厉害,他黑色的棉布衣似乎根本抵不住寒,蒋琛见他肩头微微发颤,却也不管迎面的凛冽寒风,脚步快得很。

“舅舅,怎幺走那幺快?”

“小琛,你先回家待着,舅舅去找人算账。”

蒋琛脑子里又开始回荡那两个名字,撞在他头骨上发慌,他不禁停下脚步,问:“找谁?”

“去找金倚梅和周淮仁。”

眼前倏地又是全然的黑暗,蒋琛极目也寻不见舅舅唯一散出光亮的身形,心下慌得更厉害。

“舅舅?”蒋琛喊着,声音撞到不知道哪里返回来,比先前更凄厉些。

“李老师!”

不远处又传来男人的声音,蒋琛循声看过去,见一个女人蓬乱着头发从房子里出来,男人扶起靠在墙上的自行车,跨上去载着女人往前。

他们面前一条路显露出来,对面骤亮的灯光晃得蒋琛擡手挡着眼前。一辆车从黑暗中冲出来,没有刹车声,便盖不住自行车散架时的零碎声响。

事故发生得极快,在某条不具名的路上。

男人女人已经饿了许多天,迫于生计只能去做勾栏生意。

寒冬的风像极嚎哭,嘶吼着卷过蒋琛耳边,但男人女人倒在血泊里已没了生息,蒋琛便知道这只是风。

没有人在哭。

蒋琛已经是今夜第二次从梦中惊醒,他摸到脸上又是涟涟的,从床头抽了纸巾擦拭干净。

他坐在床上缓了会儿,又从抽屉里拿了药出来,他盯着药瓶上“文拉法辛”的字样,皱着眉将药瓶重新扔回了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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