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水拧开,递给秦琛:“漱一下口。”

他摇摇头,刚要开口说话,又剧烈地呕了起来。秦琛几乎蹲不住了,于是你扶住他的手臂,他僵了一下,努力想要靠自己稳住,但半边身子的重量还是难以控制地压了过来。你没说话,又拍了拍他的背。

秦琛接过那支矿泉水,漱完口后要喝,你劈手夺了过来:“这个太冰了,你在这坐一会儿,我给你倒点温水。”

秦琛顺从地任你扶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烧烤店门口的塑胶椅旁,坐下了。

你重新走进店里买单,然后问店员要了杯温水。

“喝吧。”你把茶杯放在他手边。

他摸索了两三下才握住杯子,却没有拿起来,只是圈着那只杯子,仿佛想尽力汲取一些热度,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慢吞吞地递到唇边,喝了点水。

“我送你回去吧。”你说。

“不用……我自己能走。”秦琛低着头说。

你不理会,拉着他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扶着他的腰将他撑了起来:“走吧。”

秦琛也没再坚持要自己走,他脚步虚浮地倚着你,初夏的风吹过皮肤上的汗水,蒸发成了一种更黏腻的稠液体,他的手臂温温热热,仿佛有黏性一样压着你的后颈,带着酒气的呼吸不断落在你的耳边,你嗅到他衣服上洗衣剂的干净香味。

秦琛醉得厉害,烧烤店离他家并不远,但他一路上吐了好几次,到最后吐不出半点东西,只是蹲在路边嘶哑地干呕,唾液自他唇角滴落,他习惯性地要用衣袖擦嘴,你先一步拿纸巾压住他的嘴唇。

秦琛愣愣地拿过纸巾,手指触碰到你的手背,干燥滚烫。

“你不觉得……不觉得恶心吗?”他的声音很轻,声音的自我厌恶很重,沉沉的,像山一样压在他的后背,使他视线落到最低处,无法擡起头来。

你不知道他所说的恶心是指他一直在醉吐,还是说他自己本身……总之你摇头,捋捋他的背:“不觉得。走吧。”

你又扶他起来。你们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

“这里进去就到了。”秦琛说。他有气无力地指了指一个狭小的巷口。

秦琛住在巷子深处一个农民自建房的二楼,楼层不高,但是楼梯间又黑又窄,偏偏楼梯还很陡,你一手用手机闪光灯照明,一手紧紧扶着他的腰,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往上爬,秦琛好几次脚软差点往前跪倒。

等到你们终于挪到他家门口,你早已大汗淋漓直喘粗气,楼梯间的霉味不断往你鼻端飘,阴阴的湿气又令你打了个寒战。

秦琛花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门,他扶着门框,犹豫着看向你:“你要进来坐坐吗?”

他家小得你一眼就能瞥完全貌,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连桌子都没有。

你摇头:“太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这大概是秦琛第一次被人送到家门口却不进门。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你一会儿,说道:“你真的很奇怪。”

“大概吧。”你撇嘴,向他摆摆手:“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打开了房间的灯,灯光不算明亮,却一直陪你走完了楼梯,等你彻底走出这栋农民楼时,你才听见关门的吱呀一声。

到家时天都快亮了,你索性也懒得再睡,干脆进洗手间冲澡,洗去一身烟酒气味后,倒也不算十分疲惫,便就这样去上班了。

所幸今天工作也不算太繁复,你一边哈欠连天,一边强撑着搞定了一切,在领导嫌弃的目光中早早下班。

当你下了公交时,也不过是傍晚,绯红云霞桃花流水般浮动,红日勃勃沉入地平线以下,你慢慢地往家里走,你远远地看见了秦琛,仿佛有感应一样,当你走到能看清他的脸的距离时,他忽然转过头来,你一头撞进他的眼睛里。

你笑着冲他挥手。

秦琛迟疑了一会儿,也举起手来,向你挥了挥。他甚至还学着你的样子笑了一下,你看出他希望他的笑容自然一些,但那不是他练习过千万遍的谄笑,所以他笑得很生涩,就好像下水道里的老鼠第一次站到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光四面八方而来,属于自己的四肢百骸每一寸神经都变得难以运用,哪怕是笑这样的本能,也突然变得陌生。

他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那笑容一瞬间便枯萎了。你假装没注意到,走到他面前去:“你吃饭了吗?”

他下意识点头,而后又摇头,你疑惑地望着他,他只好解释道:“我三点吃了午饭,现在才六点不到……”

“可是我饿了,”你伸了个懒腰,“我十二点就吃了午饭,陪我去吃饭吧。”

秦琛张口就要拒绝,你迅速开口:“反正现在根本没人来——走吧,我请你喝酒。”

于是你顺利地把秦琛带走了。

秦琛跟昨天比起来,要放松很多,你们堪称是气氛愉快地吃完了一餐饭,你们有聊天,但只说了些有的没的,比如全球变暖和不太有趣的明星八卦。秦琛稍微克制了一些,没有在傍晚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吃完饭后你陪他走回发廊街上,你说明天见,而后拖着困乏的步子往回走,你走出很远再回头,发现秦琛依然看着你,他遥遥地,向你挥了挥手,于是你也挥手。

你与秦琛就这样慢慢熟络起来,他慢慢养成了等你一起去吃晚饭的习惯,你发现他不挑食,也没有忌口,但是不太能吃辣,喜欢吃鸡翅排骨一类比较费事的东西……但你对他的了解也就仅限于这些最表面的生活细节,关于他真正的生活,你依然一无所知,因为他不愿意讲。

秦琛很乐意听你说话,却不愿意谈起自己的事,每当你试探着问起他,他只会耸肩,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过分平淡地回答:“我?我没什幺值得说的。你都看见了,我的每天都是这样的。”

那以前呢?小时候呢?他总不见得生来便在这条街上站着接客吧?

“记不清了。”秦琛说,“你吃饱了吗?我们走吧。”

他总是这样躲过去。次数一多,你担心惹他厌烦,便也不敢再多问。

大部分时候,你走出地铁口,再到发廊街上时,秦琛都无所事事地站着,偶尔他会不在,但也很快会出现,只有一次,你在灯柱下站了好久,一直到月亮接替落日攀上枝头,他都还是没有出现。

夏夜的风习习而过,你百无聊赖,便掏出手机倚在灯下玩了起来,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竟有男人将你当做街妓的一员过来搭讪,你尴尬万分地拒绝了一个,很快又走过来下一个。

“你开个价吧,多少?”男人问道。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你额上渗出汗来。

“所以要多少?”他锲而不舍地问道。

“我……”

“你怎幺在这里?”秦琛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转过头去,秦琛正站在不远处,皱着眉看你。他脸色不太好看,嘴唇红得不正常,短袖衬衫扣错了位,露出小腹的一块指痕,以及锁骨处的红斑。

他快步向你走来,还趔趄了两步。

他侧身挡住男人看你的目光,说道:“这是我朋友。不是这边的人。”

“秦琛?”男人诧异地问道,“你朋友?”

“我朋友。”秦琛说。

“哦……那你……”

“你去找别人吧,或者晚点,我现在有点事。”秦琛说。

秦琛的态度令男人的表情更古怪了,但他也没说什幺,只是边走边回头,嘴里还嘟囔着些什幺。

这确实令人惊奇。你想起秦琛最开始的态度,他对平头说“我没有朋友”,你又想起深夜里那个女人的话,“什幺人都行,付钱就行”……可他刚刚说你是他朋友,还拒绝了那个男人。如果不是他正脸色难看地盯着你,你很想小小地蹦跶一下。

“你在这干嘛?”秦琛问。

“我在等你。”你说。

“等我干什幺?”秦琛又问,他狠狠地皱了下眉,大概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有多生意盎然,就像一个真正的,活着的人。他的语气很差,可是你的心情很好。你没回话。

秦琛语气更糟糕了:“这里晚上很危险,你一个女孩子……”

“嗯,对不起,下次不等了。”你迅速打断他,向他笑笑,“去吃饭吗?我好饿。”

秦琛哑口无言地望着你,他的眉头拱起又松开,嘴唇动了动,仿佛找不准究竟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最后,他讷讷地说:“去吧。”

他走得比平时要慢一些,他尽力不露出异样,可是步伐与步伐之间的衔接非常不稳当,就好像迈步给他带来了某种痛苦。你看着他锁骨处若隐若现的一抹浅红,你猜,这就是他今晚姗姗来迟的原因。

“秦琛,”你停住脚步,“如果你很累,就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他没有停下来,“去吃饭。”

“你……”

“我不累。”秦琛转过头来,“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我也饿了,走吧。”

你咬住下唇,只好快步跟上他。

那天以后,你下班走出地铁口,总能一眼看见不远处站得笔直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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