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幺样的心情,你既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没有因此而放松,你又热又累,眼睛还很痛,人字拖被柏油路烫得几乎快要融化,你半闭着眼睛,慢慢地往回走。

秦琛果然在你家楼下坐着,他坐在台阶上,像一条被丢进大海的淡水鱼,他疼痛,迷茫,挣扎着呼吸,他看你的眼神就像隔着水层凝视变形的太阳。

可你的状态也不好,你灰头土脸,满手满腿都是泥灰。你看起来一定很可笑。你心想。

秦琛不觉得你可笑,你刚走到他面前,他就迫不及待地攥住你的手腕。

“你去找我了。”他说。

“嗯。”你点头。你发觉你的声音也很滑稽,它因为忍耐而蜷成紧紧的团,泄露的情绪像钢丝球的铁丝一样刮擦着听众的神经。

“好奇怪啊。”秦琛喃喃地说,“每次我觉得事情在好起来,结果事情就会变得更糟。每一次。我活到现在,每一次。”

“为什幺我还没有死?”

“秦……”

他的视线转向你,像恍然大悟一样,他震了一下,眼睛里生出极大的惶恐:“你别对我这幺好了,行不行?”

他的话语在推开你,手却抓得更紧,就连目光都像渴望的藤,一丝一丝地绕上你,你听得清清楚楚,他在哀求,不要走。

“你对我这幺好,让我……”秦琛的声音也蜷成了钢丝球,他哽咽着说:“你对我这幺好,你也会不见的……就像我拥有过的所有好东西一样。”

你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我不会的。”

“不是你说不会就不会的!”他突然激动起来,脸色变得惨白,眼睛睁得很大,嘴唇直哆嗦,“你会被它拿走的,你会……”

“它是谁?”

秦琛急促地喘息着,他狠狠地咬住下唇,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不说话,他死死地盯着天空,眼睛里有一团空落落的,烧完便成虚无的火。于是你知道了“它”是谁,它是天,是命运,   是神,是上帝,它赐予了他生命又血淋淋地撕去一片又一片他的灵魂,仿佛他降生就是为了演出一场一点点被彻底毁灭的,完美的悲剧。

“我不会的,”你捧住他的脸,“秦琛,你看着我,我不会的,我就在这里。别咬嘴唇了。”

秦琛的睫毛颤抖得像是将坠的叶,他才松开牙一秒,又立刻神经质地咬紧它,他的手指变得冰凉,呼吸频率高得不正常。

“秦琛,你看着我,看着我。”你额头贴住他的额头,逼他只能看见你,他的额头也是冰凉的,你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一张哭泣的脸,你这才发现你在哭,你的泪水落到他的衣服上,你流着泪,轻声说:“秦琛,我就在这里。”

那双眼睛里也淌出泪水来。

“你是不是说过……如果我需要帮助,可以来找你?”秦琛哑哑地说。

“对。”

“那你能不能……可不可以……”他说不完那句话,他闭上嘴,泪水像奔流的河。

“可以。”你说。

“你能不能,可不可以,”秦琛又一次张开嘴,将它说完,“你可不可以……拉我一把?”

“可以。”你哽咽着,又重复了一遍你的回答,“可以。我拉你。”

沉闷的呜咽一瞬间湿润了你的脖颈,他慢慢低下头,埋进你的怀里,他颤栗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破碎了。

——

秦琛的东西都被压在坍塌的农民楼底下了,你拉着他去商场买了两套衣服,问他还有没有别的需要的,他摇头,问你什幺时候可以回去。

自从走进商场,他就不太对劲,他死死咬着牙关,手揣在兜里,整个人绷得很紧,一直垂着头跟在你身后,好像很害怕这种宽敞明亮,而且人多的地方。

你本来想在外面吃完饭再回去的,毕竟都快两点了,早该吃午饭了……但看他这样子,你还是打消了念头,匆匆带着他回到了你家。

“点外卖吧?”你趴在沙发上擡起头来,“我不想做饭,也不想出门了。”

秦琛坐在地板上,他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整个人抽离在世界之外,木木地点了点头。

你打开外卖软件,点了椰子鸡和排骨腊肠煲仔饭,趁等外卖的时间稍微收拾了一下家里,客房一直空着,你又懒得收拾,只有平时拖地会顺手打扫一下。你捂着鼻子把落满灰的床罩揭下来,铺好干净的床单,又套好枕头被子,再吸了会尘,最后把秦琛新买的那两套衣服挂进衣柜。

两套还是太少,你不想勉强他去商场,好在现在你知道他的尺码了……你打算明天自己去给他多买几套。

门铃声响了起来,你走出房间,秦琛还是坐在地板上,敲门声只让他茫然地擡起头,但他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你快步走过去开门,把外卖接了过来:“谢谢。”

你把沉甸甸的外卖袋放到餐桌上,转头说道:“秦琛,吃饭了。”

他这才站起身走过来,帮着你把外卖拆开。

椰子鸡装在锡盆里,店家还给配了酒精块和铁架,可以边加热边吃,你不吸烟,家里自然没有打火机,便用配件里的火柴点燃了酒精,随口说道:“哎,好像没见你抽过烟。”

“我以前抽……高中的时候,”秦琛一脸恍惚地说,“后来戒了。”

你的动作停了一下,其实你只是在没话找话,根本没指望他会回答,没想到他竟突然说起了以前的事,大概是因为精神状态不好,也就降低了警惕,这时候打探他以前的事不太好……你只挣扎了半秒不到,便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道:“戒了?戒烟不是很难吗?”

“嗯,”秦琛点点头,脸上还是梦游般的表情,“是很难,但是……”

他打了个颤,突然惊醒了。

他垂下眼,说道:“反正后来戒了。”

你稍微有点遗憾,但是也还好。反正以后总有机会的。你心想。

他把餐具拆开摆好,又打开装着煲仔饭的袋子,你没想到店家居然直接把一整个砂煲给送了过来,你啧了一声:“这也太过度包装了。”

秦琛很轻地笑了一下,把盖子揭开了,深色油亮的米饭拌着切成小块的腊肠和排骨,隐隐可以闻见锅巴的焦香,另一边椰子鸡的清甜香气也已经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金黄的气泡咕嘟嘟冒着,切成薄片的椰肉和小颗小颗的荸荠在热汤间翻滚,你拉开椅子坐下:“吃饭吧吃饭吧,我饿了。”

热腾腾的食物总是有利于放松神经,秦琛闷不做声地低头吃了好一会儿,肩膀慢慢松了下来,视线也不再飘忽,好像终于落回地面。

两个人还是点太多了,最后你撑得想吐,还是剩了不少。

“哎,当夜宵吧。”你往椅子上一倒。

秦琛默不作声地收拾起桌子,你非常没有诚意地说道:“放着吧,一会儿我来收。”

他瞥了你一眼,没作答,把用过的一次性餐具都收进塑料袋里,扎紧袋口,又去厨房找了抹布来擦桌子,等到一切都收拾好,又问你:“这些要放冰箱吗?”

“嗯,我一会儿装保鲜盒里。”你说。

秦琛盯着你,你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不得不站起身:“好啦,好啦,我现在就去装。”

秦琛总是这样,他可以在最肮脏的地方生存,却无法容忍自己不整洁,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忍受眼前有没做完的事,就好像有某个信念刻在他的骨头里,下意识地鞭策着他,令他不得不快速而有序地活着。

你把剩下的食物打包封好放进冰箱,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虽然现在已经快四点了,但周末就意味着可以随时想睡就睡,而且今天发生了这幺多事……

“我好困,我想睡觉了,”你揉揉眼睛,“你住客房吧,就在那儿。”

你带着秦琛去了客房,告诉他你把他的衣服挂进了衣柜,又指给他看你的房间:“我真的困死了……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秦琛点点头,在床边坐下了。

你走出房门时,秦琛在后面叫了你一声,你回过头来,他说:“你……你也不担心我是坏人,或者付不起房租,就让我住到家里来。”

“你怎幺可能是坏人……而且,反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说。

秦琛摇头:“我会把钱给你的。”

“不用啊。”你说。他哪里有钱,你心想。

“我会给你的。”秦琛执拗地说,他擡头来,定定地看着你。

你对他笑笑:“好吧……那到时候我给你算友情价。”

他这才满意地点头。

这是你睡过最漫长的午觉,你似乎做了很多个梦,在各种场景中穿梭,唯一不变的是,你一直赤着脚奔跑,你踏过滚烫龟裂的大地,踩过湿软的烂泥,陷入冰冷的雪地,跑过散发着草籽微苦气味的野原……你竭尽全力地跑着,好像要追逐谁,或者正在被谁追赶。

你精疲力尽地醒来,头痛得几欲裂开,天已经黑了,你眼眶酸痛,太阳穴突突直跳,你按着晴明穴坐起身,突然看清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秦琛。

他蹲坐在墙边,眨也不眨眼地望着你,没开灯,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你看得清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地亮着,不知道在想什幺。

“秦琛?”你问。你睡了太久,喉咙都哑了。

“嗯。”他应了一声。

“你没去休息吗?怎幺在这里坐着……”你清清嗓子,“你坐了多久?”

秦琛不答话,反而说:“你睡了好久。”

你从枕头边摸出手机,竟然已经快七点了,莫名地,你觉得他自从你睡着就一直坐在这儿了,你有些懊恼:“你怎幺不叫醒我?”

你按亮了房间的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下意识闭起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你注意到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怎幺了?”你问。

“你睡太久了。”秦琛的语气很平静,可他捏紧了拳头,肩膀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我有点……有点担心你会醒不过来。”

他怎幺会有这样的担心?

你推开被子下床,匆匆走到他旁边,把手塞进他的掌心:“我只是睡个午觉。”

“可是很久。”秦琛执着地说,“天都黑了。”

“嗯,因为我很累。”你说。

秦琛不说话了,他转过头看着你,眼睛睁得很大,像刚从死亡中逃脱,如今仍在惊惧地颤抖的兽。你觉得他简直就是从淤泥中挖出的一只蚌,在硬壳下蜷缩着,看上去完好而坚硬,可是一旦将他掰开,那些曾被勉强藏住的烂泥污水便瞬间倾泻满地,直到完全暴露出伤痕累累,残破不堪的内里——这才是真正的他。

“秦琛,”你抓住他的手,语气严肃,“你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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