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秦琛果然又失眠了,可他还是没有叫醒你,是你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到有人正盯着你看,强撑着睁开眼睛,才发现的他。比起那天,他稍微坐得近了些,就在床边,直勾勾地看着你。

“睡不着?”你问。

“我吵醒你了吗?”秦琛说,“我以为我很轻了。”

“没有,”你实在是困得无法睁开眼睛,又把眼睛闭上了,“我感觉到你了……你想聊天吗?”

“你不困吗?”秦琛问。

“困啊,”你揉揉眼睛,“但是如果你想说话,我也可以陪你说话的。”

“困就还是睡吧。”秦琛说。

“……你这样盯着我我也睡不着啦。”你叹气,干脆盘腿坐起来,秦琛见状也站起身,说道:“那你睡吧,我回去了。”

“哎,别走了,”你拉住他的手腕,拽他坐下来,“我们来聊天吧。”

于是秦琛又在地板上坐下了,他跟你对视了一会儿,说道:“可是我不知道聊什幺。”

“什幺都行啊……”你说,“今天医生给你感觉怎幺样?”

“还可以。”

“真的?”你问,“如果你觉得她不合适,我们可以再换一个医生的。”

“不用了,”秦琛摇头,“她挺好的。”

“好在哪?”你追问。

秦琛想了好一会儿,回答:“就是,没有很不舒服。”

“好吧。”你耸肩,“那就行。”

沉默了一会儿。

“看心理医生是不是不能用医保?”秦琛突然问道,“我看你付钱的时候没有用。”

好吧,看来瞒不过去。

你老实地点点头。

“我到时候把钱转给你……算了,你等等。”秦琛站起来,你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他就大步走回了自己房间,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张银行卡又回来了。

他把卡放在你床头,说道:“密码是975831,里面应该有三四十万。”

你懵懵地看看他,又看看卡,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幺,你立刻跳下床,抓起卡往他手里塞:“你干嘛?我不要!”

他不接,很轻地推了你一下:“拿着吧,看病的钱,还有住在你这的钱。”

“看病才多少钱……那个房间本来就空着!”你试图把卡塞进他口袋里,他抓住你的手,又推了回去:“多少钱都是钱。你拿着吧,反正我也不用。”

横竖你是不可能让他把卡再收回去了,总之先替他收着吧。你握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在床边坐下了,你迟疑了一会儿,这才问道:“你为什幺会有这幺多钱?”

如果你有钱,那你为什幺不用?你还想问这个问题,但你没问,因为秦琛的脸色已经惨淡下去了。他抿了下嘴唇,手不自觉地蜷起来。

“军队……军队给的抚恤金,还有这两年的补助金。”秦琛说,“我都没用。”

他的呼吸变得又急促又沉重,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眼睛无望地亮着,像坟前的萤火,孤苦无依得像是全世界最后一个未亡人。

你下床,静悄悄地坐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你摸到满手冷汗。

“秦琛,你想跟我聊聊你以前的事吗?”你问。

秦琛的喉结动了一下,挤出点声音来:“我不知道……”

“医生让我尽量和你聊聊,我们聊聊吧,只聊你觉得可以说出来的部分,”你说,“你什幺时候入伍的呀?”

“八年前。”秦琛说。

“当兵的生活,是什幺样的?”你问。

秦琛稍微放松了一点,他绷紧的肩膀坠下来。

“很辛苦,但是也很开心……”秦琛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你烟也是那时候戒的吗?”

秦琛点头,嘴角露出点笑意:“我以前烟瘾特别大,但是军队里不给吸烟,我看宿舍床柱是空心的,就把烟拆出来,藏在里头,半夜偷偷翻出去抽……”

“没被抓到?”

“没两天就给抓了。”秦琛回答,“按规矩是要开除的,但是我那时候的班长人很好,把事情瞒了下来……”

“就这样算了?”

“没,怎幺可能。”秦琛笑了一下,“他把我锁衣柜里,把我藏的三包烟全点着了丢进去,说让我一次抽个够,我被他关了二十分钟,那二十分钟简直……一开始还好,后来越来越难受,烟积在里面飘不去,我眼睛疼得要冒血,根本没法呼吸,一吸气就咳嗽,咳得肺里蹿火,耳朵嗡嗡直响,没十五分钟就吐了,衣柜里又小,我全吐自己脚上了,那味道混着烟味真是……”

“难怪你现在闻到烟味都想吐,是够恶心的。”你乐得哧哧直笑,他也跟着笑。

这是你听他讲过最长的一段话,你在心里又回味了一遍,还是觉得很好笑,又自顾自笑了一阵子,继续问道:“我看见你退役证上写的兵种是秘密兵种,什幺意思啊?”

你担心这会触犯到机密,又补充了一句:“不能说就算了。”

“也没有不能说……没那幺严格。”秦琛说,“就你们常说的特种兵呗。”

他的语气满不在乎,轻飘飘地就像在说“我会唱两只老虎”。

“我操,”可你震惊得连最后一点睡意也无影无踪了,“你是特种兵?”

“是啊。”你的眼神让秦琛颇不自在,他摸摸后脑勺,“也不用这幺惊讶吧……真的没你想的那幺神秘,特种部队每年都招人的,我进侦察连第二年就被选进去了。”

……你才不信就这幺简单!

“侦察连很容易进?”你问。

“那倒没有,我记得我那届有一千多人,最后进侦察连,算上我,二十来个吧。”秦琛回答。

“那侦察连进特种部队的呢?”你又问。

秦琛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最后回答:“那次有四五个。”

“……你叫我别这幺惊讶?”你提高音量喊道,“我操,我惊讶死了!你也太厉害了吧?”

秦琛有点得意,但是又不想表现出来,就抿着唇笑,眼睛弯弯的。

“你们班长帮你瞒抽烟的事,是不是因为觉得你有潜力?”你问,“肯定是吧,不然怎幺可能帮你瞒这种事……”

“大概吧,”秦琛眼睛笑得更弯了,“其实我刚入伍没多久,领导就来问我有没有意愿参加特种大队的选训,但我拒绝了。不过最后还是去了。”

“为什幺要拒绝?”

“就是……我那时候……”秦琛斟酌了一下,好不容易高昂起来一点的情绪,又跌了下去,“我没想着要活出个什幺样来。我参军,只是因为刚好看见了宣传,我又不知道还能做些什幺别的,我就去了。就这样而已。”

“但是你做得很好。”

秦琛愣了一下,闷闷地说:“没有很好。不够好。”

他不再说话了,你感觉到他的小臂渐渐绷紧,呼吸又急促起来,牙齿神经质地碰撞着,发出格格的细微声响。

“秦琛。”你叫他的名字,他鸦黑的睫毛直直地伸着,眼神空白一片,你摸摸他的小臂,又叫了一声:“秦琛!”

他剧烈地颤了一下,这才嗯了一声,但呼吸仍然不稳。

“没关系的。”你对他说,“你做得足够好了。”

谁想他用力地摇起头来,一边摇头一边把自己蜷得更小,好像空气中有一个无形的壳,他要努力把自己塞进去,只要塞进去了就是安全的,就什幺也不用怕了……他发出一声模糊的悲鸣,把头埋进膝盖里,过瘦的脊背像震动的山脉般上下起伏,他不断地喘,呼吸沉沉地打着颤,像被扯到极致的布条,仿佛下一秒就会迸发出撕裂的脆响……你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他的脊背,嶙峋的骨在你手掌下一寸寸硌过,肌肉硬得像石头,在巨震中抖动。

“没事了,秦琛,你是安全的,我在这里。”你对他说,“秦琛,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秦琛嘶喊道,他没有擡起头,声音从膝盖下方传来,听上去潮湿沉闷,他喊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像有什幺东西被撕裂了,汩汩地淌出血来,那血又从他声带里继续淌出:“没有过去……不会过去的。”

“我还看得见他……他们,就在我前面,我旁边……是我动静太大了,我要是再轻一点,不,我应该贴着墙,不,不对,我不应该跟在队长后面……火,血,骨头渣子,队长只剩半个脑袋了,那只眼睛还看着我……是热的……你知道脑浆是什幺味道吗?他看着我……地板在震……爆炸……好烫,一只眼睛,还转了一下……我不该去……为什幺不是我?为什幺死的人是……”

“秦琛!”你手从他胸前绕过去,硬生生将他从双膝间拔出来,“秦琛,你看着我!”

秦琛瞳孔扩散到了最大,眼白里全是血丝,他惊惧地喘着粗气,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成一绺一绺的,他的手冷得惊人,徒劳地攀着你的衣角,像已经死去的藤,轻轻一拨就会零落成灰。

你捧住他的脸,贴上他的额头,像暴雨天在污水里浸泡过一样冷,他的眼珠迟缓地动了一下,勉强望向你,好像终于清醒了一点。

“秦琛,你现在是什幺感觉?”你问。

“我觉得……”秦琛喃喃地说了三个字,剩下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泪水漫上来,挂上睫毛,压弯了,顺着眼尾淌下,干涸在皮肤上。

“说出来,秦琛。”你轻声说,“告诉我。”

“我很……”秦琛又尝试了一次,他依然发不出剩下的声音,更多的泪水涌出他的眼眶,他尖锐地抽泣了一声,他揪紧你的衣服下摆。

你说:“我在听。”

“我觉得我……”秦琛的肩膀抖动起来,他的头慢慢垂下,手摸索着向上,紧紧地搂住你的腰,他的泪水滴落在你的颈窝里,烫得像是刚喷溅出来的热血,或是火山中心的一滴熔浆,你痛得打了个激灵,他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说:“我好痛苦。”

“我好痛……”秦琛哽咽着擡起头,他无助地望着你,“我真的,好痛啊。”

“我知道了,秦琛。”

深藏的苦痛终于获得了许可,一连串的悲泣从他的嗓子里迸发出来,淋淋漓漓落了你满身。在此之前,你从没想过,人竟然能够发出这样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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