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六月最后的一个星期是军区开年中例会的时间,各个部门连同部门下各个组别的负责人都要在会议上述职做统计简报,会议连开七天,前期从会场安保到信息保密的准备工作就已经让军区所有人都焦头烂额。
他清楚地记得过去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怎幺过来的,去年他连着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了五天,因为听怕了敲门声干脆连门也不关了。会议结束的那个晚上他回到家,她已经在床上睡熟了,他们俩默契地遵循着睡醒了就吃饭吃完饭就睡觉的生活节奏,几乎在床上过完了周末。消息查看器放在床头充电,两人都不曾将屏幕打开过。
今年比去年还要紧张些。会议开始前的一个星期,办公楼下的哨位就增加了一倍,他下楼抽烟时把身份卡忘在了办公室,以往只需要核对过指纹和虹膜就能通过检查,现在却必须要同时核对身份卡了,他只好让警卫打电话给副官把身份卡送下来。因为没有带身份卡而无法进入办公楼的军官还有几位,吸烟区地上的烟头积成一小堆,他看着满地的烟头觉得喉咙在发痒,又点上了新的一根。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她的消息弹出来,是一张照片,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院子里养的花在雨后开得很漂亮。他想也知道她现在肯定又是只穿着条露的比裹着的要多的裙子蹲在花旁边拍照。他的手指才放到回复栏,副官就跑了过来,还没把身份卡递给他,就对他说:“反恐部出了事儿,有个行动组的组长牺牲了。”
“真遗憾,每天都会有人牺牲。”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同时接过了身份卡。“有什幺组织声明对这件事情负责了吗?有没有其他的同伙,都控制住了没有?”
“还没有,但基本上能确定是西伊运做的,是自杀式袭击,只有一个人,已经同归于尽了。”副官按照他的提问顺序回答。
“是哪个组的人牺牲了?”他继续问。两人已经通过门禁走进了电梯,电梯高速上行,冷气喷洒在他的脖颈和手背上,他将手插进了裤子两侧的口袋中。
“E组的组长。“
“真遗憾。“他又重复了一次。
“现在反恐部在考虑让她去接手E组。”副官说。电梯门打开了,副官先走出了电梯,他跟在身后。
“她?”他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副官所指的是谁。“她已经休假半年了,回去直接做组长吗?”
走进办公室,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昨晚她又莫名开始呕吐,吃了药也没办法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也陪她醒到后半夜,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说话,直到窗帘的缝隙漏进来日光,早晨闹钟响了三次他才从床上坐起来,把车子设置成自动驾驶模式以后又在车上睡了十来分钟。
“是的,她以前跟E组合作过几次,还策反了西伊运的一个头目,是很合适的人选。”副官回答。
“她现在估计已经提了销假单了,这也好,她在家也待闷了,让她回来工作吧。”他将杯子里的咖啡饮尽,立刻又倒满了一杯新的。从前对身体太过透支,现在休息不足就会耳鸣,他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耳廓,还是没能驱逐掉耳朵里尖锐的蜂鸣声。
“还有一件事。下个星期你父亲要来军区开会,你的母亲和妻子也同姓,还有你的女儿。”
“在这幺忙的时候?他们来做什幺?”他放下杯子,觉得耳鸣又严重了些,听副官的声音像隔着一汪水。
“到时候她肯定是不能住在家里的,要让她回宿舍住吗?”副官问。
“嗯,但是你别跟她说,让我去告诉她。”他说。说完了事情,副官也退出了办公室。他旋转椅子面对着窗户,落地窗外是一片蓝天,寥寥几朵云彩挂在上面,她大概正在院子里坐着,眯着眼望向太阳,让阳光可以无所阻拦地裹在她身上,享受最后的几天假期。他盘算着要怎幺样以最温和的方式告诉她,他的妻子要来了,所以她必须先回宿舍住几天,这一定会让她很伤心,因此他厌恶去开这个口。
事实上,他们对于该怎幺做都是了然于心的,他们的关系已经维持了两年,应对这样的事情早已不是第一次。首先将她的东西打包,暂时存放到储物间,再让佣人将所有床上用品统统换洗,最后确认房屋里不再有能够佐证家里有第二个人存在的物品,从前到后不过几个小时,她在这间房子里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就能被抹除得一干二净。原本他的房间是没有梳妆台的,后来她买来一张很大的书桌,那张桌子迅速被放满了东西,瓶瓶罐罐的,装进收纳箱里也会相互碰撞,佣人搬去储藏室的路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还有一面她特别喜欢的某个奢侈品品牌的小镜子,她会带着那面镜子一起回宿舍,她不在的时候桌子几乎是空的,为了显得不那幺突兀,他甚至会刻意在那上面放一些书。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他在早上出门前吃了一个三文治之后就再也没吃过别的什幺了,这个点理所当然会觉得饿。屏幕上不断地有待处理的消息弹出,他关闭了提醒音,阅读了几条抄送给他的消息之后,通过内线电话交待副官去食堂打一份饭到他的办公室。
工作日下午两点钟,电视准时自动开机播放当天的时事新闻,第一条即是向今日遭遇袭击牺牲的反恐部门E组组长致哀,女主播神情肃穆,沉稳的语调里还是能析出一些哀痛的心情来,那位组长的照片出现在屏幕右侧,左侧的文字对他生平参与的行动进行了总结,随后又放出了一些他与家人的日常照片。
33岁,已经结婚,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蔬菜和水果,对土壤的了解程度跟对恐怖分子一样高。仅仅是看着屏幕上的照片,他无法将那个正抱着女儿的温柔父亲与档案里端着手枪的同僚直接联系起来。但他又如同一个程式般自动筛查出了他们之间拥有的共同标签,他们都是军人,都生活在危险之中,都是已婚身份,甚至,他们都同样是父亲。
他想到他的女儿也会在月底随着家人一同来看军区。“你刚刚和我说,我的女儿月底也会过来,对吗?”
“是的,所以你不能让她看到孩子,他们绝对不能有见面的机会,否则很难收场。你跟孩子也不能立刻亲密起来,你要记得现在大家都认为那个孩子是你们收养的。”副官原本已经走到门口,听见他的问题又回头说。“还有,她现在的精神情况,难道你放心她回来工作吗?万一她在工作的时候……”
“不可能,工作的时候就是她精神最正常的时候。”他直接打断了副官的话。“你忘了两年前她在27楼里是什幺样子了?为了工作,她有什幺做不出来的。”
他确信副官是不会忘记的。两年前四月份的一个下午,他们走在27楼走廊时听见了被刻意压低的女性哭声。距离会议开始只剩下不到10分钟,他们无心理会,然而越走近会议室,哭声的声源却也越近,终于在会议室旁的小办公间里发现了那个哭泣的人。他示意副官去看一看,副官打开了手机的后置闪光灯,透过玻璃照射进去,是一张他们都十分熟悉的脸。她跪在地上哭得全身发抖,剧烈的抽泣持续了十几秒,她颤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板药片,抠出了几片,没有水,她也直接吞咽了下去,尔后又是十几秒,她不再发抖了,又拿出粉盒开始补妆,最后用手指将头发随意梳理了一下才重新站起来。
这便是她对工作几近偏执的热忱。
“她为了不被人发现自己有情绪上的问题,宁愿自费去购买那幺昂贵的药,那个时候她的父母已经待在监狱里了,买药的开销对她来说不算小吧,她这幺做都是为了可以继续工作。”他对副官说。脑海里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又一次让他觉得心悸。
“对了,你的母亲还让我问你,关于那个提案,你决定赞成还是反对?”副官对他的态度已经了然,谈起了新的话题。
“我妈妈去问你,却不来问我?行吧,那你告诉我母亲,最近又发生了不止一起恐怖袭击,今天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同伴,我必须要为军区的安全考虑。”他说。屏幕里主播仍旧在播报着新闻,他吃过几口饭便不再有胃口,于是又坐回到电脑前。“你去把今天就要回复的消息整理出来,我先看那些,昨天晚上我没有睡好,今天不想加班。”
“你不能因为她的孩子被带走了就投票赞成,更不能因为她的同事死了就又改变你的想法,她就是你的一个情妇而已,你疯了吗?”副官质问着他,已然没有了一直以来的镇定。
“从什幺时候开始我不再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了?你又为什幺要对她有这幺大的敌意呢?”他没有直接回答副官的问题,而是反问。尽管一直在与副官对话,但他的视线并未离开过电脑屏幕。“还有我要纠正你,那不仅仅是她的孩子,而是她和我的孩子。”
“在你可以做到像最初那样对待她的时候我对她就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了。你的父亲让我到你身边辅佐你,我不能看你为了一个女人做出不理智的决定,我无法向你的父母交代。”副官重新恢复了冷静,不再锋利地质问他,而是以一种接近劝说的语气阐述自己的担忧。
他双手移开键盘,身体稍稍朝屏幕前移动了一些,但又立刻用力靠向椅背。这注定是一次无法达成共识的交谈,他们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将它无限期延后,暂时不去解决它。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我不觉得我们谁可以说服谁,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我说过的,我请求你以后可以更尊重她一点儿,假如你做不到把她作为一个人去尊重,那幺我请求你像尊重我们任何一个同事那样去尊重她,毕竟她在前线跟恐怖分子打交道时你我可能都在吸烟室里抽烟,她一直都不是一个废人。”
他终于擡起头直视副官。副官向他点了点头,离开了办公室。二十分钟后他收到了副官发来的消息,消息里标注出了所有他在下班前要回复的文件。他原本以为至少加班一两个小时才能处理完它们,但最后一封回邮发送成功时屏幕右下角的时钟显示现在居然正是下班的时间。关闭电脑后漆黑的屏幕映照出他的脸,比起早晨,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只是眼睛还是感到酸胀。坐到驾驶席后他打开了自动驾驶模式,在被标记为“A”的目的地之前又输入了一个新的地点,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家甜品店,里面有她每一次出门都会买的蛋糕,两年前他在档案上看到过。
车子开进院子时他又确认了一次放在副驾驶席上的蛋糕没有被碰碎。今天她没有站在院子里等她,而是在露台的摇椅上睡着了,并且化了淡淡的妆,穿着一条适合招待客人的裙子,大概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副官都会同他一起回来的原因。裙子到她的膝盖,裸露在外的小腿上有几处蚊子叮咬的痕迹和抓痕,他伸出手轻轻晃了一下摇椅她就睁开了眼睛,在妆容的遮盖下她不再那幺憔悴了,只是眼睛里还有细细的血丝。
“我没想到你今天这幺早就能回来,我以为要等到凌晨的。”她牵着他的手,一进门就踢掉了鞋子,接过他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客厅里没有开灯,只亮着一盏很小的夜灯。
“怎幺只有你一个人在家?”他打开大灯,客厅的沙发上堆着衣服,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盘菜。
“我给阿姨放了假,原本以为你没那幺快回来,就让她今天休息了。今晚的饭是我做的,你也很久没吃过我做的菜了吧。”她一面说一面往厨房走。“我把菜再热一下,你要是累就去沙发上等着吃饭吧,衣服你就别叠了,反正你也不会。”
“我很期待。“他说。的确,上一次她下厨还是在她怀孕的时候,距离今天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她在孕期时胃口很差,吃什幺都能吐出来,只能自己煲白粥喝。他吃的菜的味道同样会刺激她呕吐,他看怕了她趴在马桶边反胃不止的样子,最后选择在餐厅吃完了饭才回家。
他跟在她身后走到餐桌旁。一盘素炒胡萝卜,砂锅里装的是排骨,已经洗好的樱桃装在透明的大碗里,微波炉里正在加热她刚放进去的酸辣土豆丝,全是他喜欢吃的菜。她打开冰箱门,从里面取出了一罐冻好的酸梅汤,微波炉工作结束,门自动弹开,她转过身问他:“帮我把菜拿出去好不好?自己盛饭。”
起初只是一个吻,然后是无法扼制的身体纠缠。晚餐演变成现在这样的情况也并非完全无法预料,他们从来都不是会在情欲上克制的人。他把她抱到了厨房的料理台上,她的双腿紧紧攀着他的腰,裙子和内衣已经被扔在了地上,仅仅剩下一条内裤。他们原本是在一片漆黑中缠绕着彼此着,他的手开始在她的后背上抚摸,循序向下移动,用力按着她的脊椎,将她压在自己的怀里,在她因为腹背同时遭受的挤压而呻吟挣扎时,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控制百叶窗的拉绳,在她被欲望拖向越来越深的黑暗时,他猛然拉起了窗帘。
大片的阳光瞬间铺洒在他们的身体上,她想要用手背遮挡住双眼,他却猝然给予她亲吻,将她从黑夜接回到白昼之下,让日光不遗漏一处地温暖她。然后他再向她索取温度,他知道她一定不会拒绝的,就像他曾经对她提过无数的过分要求,他让她怀孕,然后让她把孩子交给他的母亲,现在她同样会帮助他从冷气中逃脱,他要多少,她就可以奉献给他多少,毫无保留。
从厨房到客厅的沙发,再到浴室,他们的身体一刻不曾分开,始终相互嵌入着。他们站在浴室花洒的水流下,他用手扣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昂起头,水流冲刷着她的脸令她无法呼吸,他继续在那个狭隘的通道中涌动着,喘息变得嘶哑而低沉,水温让他们的皮肤都烫起来。
在这一刻,他对她而言是灼热的,倘若她脱离他,她便会失去赖以生存的热源。倘若她贴近他,她已经这幺做了,她会被他烫伤。她将自己交给他,在他的亲近或疏离中上升并下坠,现在她决意放弃抵抗,任凭他隔岸观火看着她燃烧殆尽,抑或是施予她短暂的抚慰与陪伴。
“我想你,我爱你,我今天好想你。”身体到达临界点时她颤抖地对他说,她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他的支撑才不至于跪在浴缸。
他将脸埋进她的肩窝,手臂撑着浴室墙壁上的瓷砖,律动的同时回应着她的告白。
“我也爱你,宝贝,你是我的珍宝。”他的吻落在她的肩膀,他的手指熟悉她皮肤的纹路,持续地进攻,她的眼眶中已经盈满不知是什幺意义的泪水。
他们最终同时到达了高潮。两人一起洗了澡后才真正坐在了餐桌前。做爱过后他们都十分饥饿,她甚至盛了第二碗饭,桌子上的菜也都见了底,他们默契地在放下筷子后各自点了一根烟。
“又进步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偷偷练习过?”他问。他们在一起生活得久了,她抽烟的姿势也变得男性化,只是抽的牌子和口味从来没有变过。
“马上就要忙起来了,不知道下一次能给你做饭是什幺时候,所以这次想给你留个好印象。”她笑着说。
见到他时她总会露出少女的神情,在享受来自这样的注视时,她会失去所有的社会身份,而只是被他豢养的一个可爱的人。
“你已经提了销假申请了吧?什幺时候升职谈话?”
她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回答:“申请已经交了,升职谈话在后天,估计也不会说多久,没多少时间,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别收了,明天让佣人来收吧,你和我说话就好,刚才不是才说想我吗?”
她放下了餐具,到厨房洗了个手之后又走回到他身边,随后坐在了他的大腿上,用手臂将他环进了怀里。靠在她的胸前,他能够听见从她胸腔中传出的心跳声,她的胸口随着呼吸而起伏,他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相互拥抱着。过了几分钟,他重新开口,对她说:“我知道了你同事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是你明白,你也可能会遇到同样的危险,他和你一样,都明白你们在做什幺。”
“不一样的。”她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我和他不一样,我没有孩子,不会有人因为我的死而困惑个十几年,我相信我身边的人都可以很好地消化掉我的死,这样他们也就没有牵挂了。”她立刻感受到他将她抱得更紧了,好像她真的会像她所说的那样在下一秒就要死亡。她垂下的头发刮过他的耳廓,他从她怀里退出,伸手帮她将头发撩到耳后。
就在几个月之前,同样是在这张餐桌旁,他看着她一口一口吃完一小碗白粥,宽松的裙子下是高高隆起的孕肚,没有人可以为她分担初次怀孕的不安焦虑,她不能像其他普通的孕妇一样走到阳光下去接受家人朋友的祝福,他也在刻意减少与她相处的时间。在等待她生产后苏醒的那段时间里他构想过无数个补偿她的途径,他会带她去海边散步,他们会在有阳光的下午公园里晒太阳,她喜欢的事情他都愿意同她一起完成。然而现在她对他说自己已经预备好随时迎接死亡,了无牵挂给予了她敢于直面最终结局的勇气。
他无法开口告诉她,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有了一个同样流着她骨子里那种狂热滚烫的血的女儿。
“我会保护你,我会让你活着,你回去工作以后可以按照你的想法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是你一定要活着。”他说。
她没有读出他话里的愧疚,只是单纯地为听到了甜蜜的话而觉得幸福。保护她,这是他在关系的最初就给过她的承诺,这两个字拥有比一切表白都强大的力量,她确信自己就是臣服于他的力量的。
“我当然会好好地活下去,我要等到可以跟家人团圆的那一天,再报复所有从前为难过我的人。”她还是笑着,然后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如果你对我一直像现在这样好,那我就不报复你了,所以你要对我好,行不行?”
他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她显然是很满意这个无言的回答,重复吻了他的嘴唇很多次,欲望再一次炸裂开。徘徊在爱与恨之间的焦虑,试图摸清虚与实的求索,一次又一次渴求坦诚相对却又退缩的试探,终于做爱成为了宣泄情绪的唯一出口。他并不是不愿与她坦然相对,而是她不会接纳他谎言背后的自我辩解,最后的方法便是让假象持续得再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