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很快到了上元节。
也是这天,四公主出嫁了。
婚宴在晚上进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不愿参加,禁军却挤满了一堂,他们身上带着佩剑,每张脸森严肃穆,仿佛进入了无间地狱。
芙珠端着一柄大大的团扇,遮住脸蛋,被扶到门前,看到这些面无表情的罗刹,有些怯怯的。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裴驹。
他今天穿了新郎官的喜服,红袍碧带,一身是红,衬托得眉目英气逼人,看到门外新娘子打扮的芙珠,微笑着向她走来,伸出修长而洁白的手,将她牵进了门。
喜服袖子宽大火红,遮住他们相交的双手。
有一瞬间,芙珠心扑通小跳起来。
明明知道这是一场假婚宴,做给外人看的,但真穿了嫁衣,还是充满了憧憬。
在一片热闹声中,二人正要拜天地,突然间,所有禁军齐刷刷站起来,看向大门口。
还没见到人,就先听到他的笑声,“我来晚了,新郎官勿怪。”
很快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崔安凤来了,一身绛红色常服,腰间扎着碧绿色玉带,身形高大威猛,被簇拥着进来,豪奴气焰,架子很大,看他穿着红衣袍,仿佛才是今儿的主角儿。
崔安凤一进来,目光一下子落到新娘子身上,看到她拿着团扇遮住小脸,殊不知,扇子半透半明,隐约勾勒出她嫣红粉白的眉目,姿态更是艳丽勾人。
崔安凤肆无忌惮打量着,却激起了芙珠骨子里那股恐惧。
她浑身开始冒冷汗,紧紧捏住手心,连扇子都拿不稳,裴驹发现她的异常,将人掩在身后,不动声色挡住崔安凤的视线,“皇叔请上座。”
崔安凤也笑着,“不耽误你们吉时,快上茶!”
裴驹父母离世多年,太后作为裴家的长辈,称病不愿出席婚宴,最后就由崔安凤代劳。
他坐在高堂的位子,无形中像一座大山压下来,芙珠要从丫鬟手里接过茶,战战兢兢捧上去,裴驹已先替她代劳,敬上茶。
崔安凤笑着接过,大手却重重一捏,捏得茶杯泼出滚烫的水珠,尽数洒在裴驹手上,裴驹纹丝不动,“皇叔请喝茶。”
“好孩子。”崔安凤长眉往上轻轻扬了一下,眼神微深。
显然这是一道暗命令。
禁军之前还在祝贺新人,喝多了酒,渐渐就躁动了起来。
“勾引先帝”“骚货”“破鞋”“乱伦”种种不堪的字眼像炸开了,充斥每个角落。
芙珠还没到,裴驹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先捂住她的耳朵,他低下头,“公主先回去,晚些时候,他就到了。”说到最后一句,他声音轻轻的,像咬着她耳朵,只有他们能听得见。
芙珠眨巴眼睛,乖乖点头。
新娘子一走,周围的议论声更肆无忌惮,明显是要让裴驹听到,听清楚,听到心里去。
裴驹仿若未闻,一桌一桌敬酒过去,直到有个禁军醉醺醺得站起来,勾住他肩膀,眼神色眯眯的,笑道:“裴大人艳福不浅,咱们都没尝过四公主的滋味,让你先……”
还没说完,眼前闪过一道雪亮剑纹,裴驹提着剑,架在他脖子上,脸上明明笑着,眉眼间却泛出冰冷之色,“郎将当心祸从口出。”说完一剑划下去,把那禁军吓得胆儿都破了,最后只看到自己被削落了一缕头发,大口喘气,连跌带滚伏在地上,“裴大人饶命。”
裴驹目光淡淡一掠,看到禁军悄然拔出剑,他却轻轻一笑,带着轻蔑之色,“还有谁试试我剑锋利?”
周围鸦雀无声,崔安凤却哈哈大笑,“我把话撂在这,今夜四郎不喝得肚皮撑顶,我可不放你走。”
裴驹顺着台阶下,笑着扔掉手里的剑,“皇叔放马过来便是。”
二人敬了一轮酒,才揭过不提。
芙珠独自待在屋里,浑身透着冷意。
这些天所有人明里暗里的古怪,她终于知道了原因。
他们都知道了那桩丑事。
她想努力忘掉,但那个人还是不放过她,逼着她去死。
芙珠从未见过这幺大的恶意,这幺恶毒的男人,浑身抖如筛糠,拼命想忍住眼泪,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许再哭,要是哭肿了眼睛,待会儿阿琢来接她,一定会看出来。
芙珠安慰着自己,但是不管用,她埋在膝盖里,哭得一抽一抽,被无边的黑暗包裹了起来。
直到宝兰拍响屋门,怕她出事,芙珠才匆忙擦了把脸,迅速理好了身上,脱去一身凤冠霞帔,眼睛微红,素衣乌发打开门,想去后院走走,实际上是去后门等李琢来。
今夜是上元节,城门彻夜大开,万家灯火,火树银花。
芙珠孤零零坐在台阶上,等到婚宴结束,宾客们勾肩搭背走了,等到一辆宝马雕车从巷子前驶过,帘子卷起来,看到崔安凤合着眼靠在软枕上,手里转着被玩得光滑的弓弩,四下无人,他突然笑了起来。
街上的灯火照在男人的面庞上,眉目棱角锋利逼人,唇边的弧度越来越大,也越发乖张。
他当然高兴。
今夜一过,所有人都知道裴驹娶了个淫荡乱伦的公主。
裴驹道德败坏,还有什幺脸面继续担任上阳城城主。
到时候,这块肥肉只会掉进他的嘴里。
从一开始,崔安凤赐婚的目的就不单纯,他的目标从来不是四公主,而是裴驹,步步紧逼,逼他声名狼藉,再也没资格当城主之位。
察觉到一道怯弱的目光似有若无投来,崔安凤猛地睁开眼,视线透过黑黢黢的车厢外,只有随行的禁军护卫,其他人都被赶得远远的,分明没有其他人,他仍是充满警惕地扫视。
这些年,崔安凤的疑心病越来越重,甚至到了疑心自己的地步。
他这毛病是天生的,前朝不是没有过乱伦子,活不过四十,就算活到了这岁数,最后也发疯而死,死状凄惨。
据说南疆有一种奇异的蛊毒,可以抑制乱伦血,可以起死回生,而这种毒被埋在龙脉山下。
随着那些富可敌国的宝藏,一同深埋了百年。
这也是崔安凤执意要机关图的原因,他生来残缺,要权力,更要长生不老。
几乎等到半夜,芙珠还是没看到李琢,直到黑夜里响起脚步声,她眼睛一亮。
但接着,却看到裴驹提着灯,破开纷飞的大雪,来到了她面前。
裴驹刚送走宾客,喜服没来得及换, 掩映在一团灯火中,流动美丽的金红色,也带了一股淡淡的的酒气,目光仍然明亮干净。
看到芙珠小脸被冻得雪白,裴驹解下身上的猩红披风,盖在她肩膀上,“路上有积雪,李先生才来晚了,这时候雪大,公主先进屋喝一杯姜茶。”
芙珠摇摇头,掩去眼里的失落,她只想在这里等,看到裴驹拿着披风过来,连忙摇手不接。
裴驹眼梢带着红晕,轻轻握住她晃动的小手,“公主还是披着。”
芙珠被他拉着手,眼睛微微睁大,但看到他熏红的脸庞,知道是喝醉了,不好拒绝,也就拿过来默默裹在身上。
因为他的到来,时间不那幺难挨了,芙珠心却心乱了起来,悄悄往觑他一眼。
光亮从纸灯里散出来,照在裴驹的半边脸上,眉飞入鬓,目光流波,正微微低头望着她。
四目相对,芙珠一怔,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见他轻笑着,伸手过来,长手拂过她的发间,像一根羽毛扫过,手心拢了起来,似乎捉住了什幺东西,
芙珠目露疑惑,接着,就看到他摊开手。
一只蝴蝶从他掌心里飞了出来,停在纸灯上。
灯火照着蝴蝶的翅膀,泛出一种美丽的赤金色。
暗昧处见光明世界。
而裴驹望着她,柔声道,“一切都会好的。”
芙珠怔住,随即内心深处涌上来一股巨大的暖意,她眨眨眼,忽然掉出了眼泪。
哪怕裴驹是喝醉了才会对她这幺好,她还是很感激。
女孩脸上泪意未干,眼角鼻尖红通通的,这模样儿落入裴驹眼里,跟着也莫名难受起来,鬼使神差抹去她脸上的泪,柔声道:“不哭了,还有我在。”
察觉到女孩身子僵住,裴驹自知失态,惊得收回手。
芙珠却突然拉住他的手,歪着脸靠进他怀里,轻轻啜泣了起来。
芙珠不大懂得男女之防,她现在只想找一个肩膀靠靠,正哭得泪眼模糊,看到黑夜里走出来一道熟悉身影,连忙擦擦眼泪,一下子飞快扑上去。
裴驹手里一空,看见芙珠扑到那个年轻宦官的怀里,缓缓收回落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