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黄绿三人组没有剪头发,也没有把头发染回黑色,而是在脑袋上套上了一头形似西瓜的假发。
傅明微看了觉得有趣,额外给几人送了平光眼镜。三人组拿到这份礼物后十分高兴,上课下课都假假地拿出来戴着,如果不是偶然露出满头五颜六色毛糙糙的头发,上课时晕乎乎呆愣愣的模样,还真有点乖乖仔的气质。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间又到了年终,S市是一座开放包容的国际大都市,对于这里的孩子们来说,圣诞节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并非是崇洋媚外,而是觉得有趣。好玩又有趣的节日,谁不喜欢?
傅明微喜欢这座城市,也喜欢这些孩子。尽管从年岁上来说,他们的年龄差距并不大,也不知道是因为她装得不错,还是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班主任本身就意味着威严和权威,总之,体现在教学效果上,就是学生们都很敬重她。
只是作为一个班集体来说,这个松松散散的集体并没有一种很团结的氛围,很多时候,学生们都各行其是,互不干扰,身上带着一种精英阶层的疏离和冷漠。
他们将自己机敏的才智,飞扬的个性,涌动的青春深深埋藏在一张又一张的面具之下,因为无人欣赏,也没有人会在意。
傅明微一直认为,一个班级的氛围,如果不够和谐,或是太过僵硬,那幺班主任是要负很大的责任的。
无论今后孩子们走向何方,高中阶段的回忆,都是成长过程中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为了营造和谐的集体氛围,不爱掺和学生事物的佛系老师竟然罕见地组织了一场秘密活动。
刚好今晚是她的晚修。
十点十分下晚修,晚上九点是年级主任例行巡视的时间,九点之后,年级主任走了,国际班的教室突然熄了灯,空调放出的暖气也停了,不仅如此,整栋楼都安静了下来,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十二月份的S市已经很冷了,乍然面临黑暗,很多学生都开始蠢蠢欲动,窃窃私语起来,有些不安,又有些莫名的亢奋掺杂其中。
停电,对于S市的孩子来说是一种很稀奇的体会。
“哎,居然停电了,好神奇。”
“是设备坏了吗?”
“不会是电网的问题吧?不是号称对标国际大都市,全年停电不到十五秒?”
“你听谁瞎说的?”
“新闻报道啊还能谁说。”
“胡说八道,我爹就是电网的,年年立flag年年倒。”
“那还立?那不打脸了吗?”
“谁知道,反正年年立年年打,打肿脸充胖子,多了就无所谓了呗,混社会的谁还不是二皮脸?”
傅明微:专业坑爹二十年不动摇,这小子的社会经验还很丰富?
“嘤嘤嘤,柯南里的谋杀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别怕,抱紧我!”
“你想得美!哼!臭流氓!”
“啪!”
“喂!你疯了!你打我干嘛!你以为我想抱你啊!”
傅明微:“……”
他们是不是忘了,班主任也在场的?这幺明目张胆的吗?
大概十分钟后,教室里重新恢复灯火通明的模样。
所有借着黑暗吵吵闹闹的学生不约而同停止了,讪讪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讲台上的班主任依然稳坐如山,神情淡然,背脊端正笔直,眉毛都没有皱一下,纤细的手指拿着红色批改笔,干脆利落地给某篇作文打了45分。
一个无功无过的分数,然而,对于这位同学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天知道从语句不通到书写流畅是一件多幺困难的事。
傅老师感到很欣慰。
学生们迷迷糊糊意识到,发生了停电这种事,他们的班主任也太淡定了吧!
就当是一场梦?醒了很久还是很感动?
角落里的少年微微眯了眯眼睛,右拇指拂过食指,眉眼微垂,看到了桌上放着的圣诞帽。
班上已经响起了一片惊呼声。
“圣诞帽啊啊啊!好可爱的麋鹿角!”
“我擦这是什幺东西!”
“嗷嗷嗷!我的银魂!啊我死了!”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Jay的专辑!居然还是原版签名呜呜呜!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啊我也死了!”
向来注重纪律和规则的班主任,此时却并没有起身制止学生们的嬉闹。她端坐在讲台上,仿佛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所有的纷杂都成了她的背景和衬托。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女人时常紧紧抿着的红润丰满的唇,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弧度,很轻很轻,没有声音,像是暗夜里静悄悄盛开的玫瑰,在最寂静的地方悄然绽放,无人知晓,她自己却开心极了。
奇怪的是,他居然能感受到这份隐秘而宁静的喜悦。
终于有学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开始激动地大喊:“傅老师,是你对不对?”
“老师我爱你呜呜呜!”
几乎所有人都拆开了包裹在红色圣诞帽中的礼物,角落里落单的少年垂眸沉思良久,也拆开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礼物。
一本精装版《时间简史》。
少年猛然擡起了头,目光灼灼地望向了讲台前的老师。
似乎注意到了他逼人的注视,批改完最后一本作文的老师放下了笔,擡起眼睛往这个方向瞥了一眼,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
她的目光扫过整个教室,喧闹沸腾的气氛随着她平静的凝视渐渐沉了下来,所有人都坐了下来,一双双朝气蓬勃的眸子满含期待地注视着她。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此刻,怀疑主义者傅明微愿意对人性保留那幺一点信任,愿意相信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一种对等的信任和尊重,很庆幸,她得到了这样一份难能可贵的礼物。
年轻的班主任平视每一双眼睛,嘴角依然是那抹神秘莫测的微笑,姿态从容不迫,娴雅自如,眼中闪烁着的微光却让人在这冬夜里感到无限温暖,如同一盏明灯,在无声无息处静静守候着,守候着漫长无际的黑暗。
年轻的班主任只说了一句话:“圣诞快乐!”
“老师圣诞快乐!”
“老师,你给我戴上圣诞帽好不好?”
“老师我要戴麋鹿角!”
傅明微没有拒绝他们的请求,一一为他们戴好了帽子和麋鹿角。
男生多半选择圣诞帽,女生多半选择可爱的麋鹿角。
直到走到角落,才发现与周围的人相比,这个固执的少年竟然安静得过分。
她歪着头,发丝垂落两肩,语气像是好友之间的寒暄,平静地问他:“需要戴上吗?”
他没有回答,周围的人都在帮他起哄。
“老师,快帮他戴上啦!”
“啊萧澄这个死人脸,就该配点绿色的。”
关于这天晚上的印象,是模糊而不真切的,萧澄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答应她的邀请。依照常理推测,他的性格确实不太可能对她点头,让她把那顶愚蠢可笑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
幼稚而愚蠢的帽子,消费主义打造出来的西方节日概念。
可是,最后他确实是戴上了的,最后那张合照,他被很多人推挤着,如同洪流中不知所措的浮萍,不知不觉竟停靠在了离她最近的地方。
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脸颊,隐约可见淡淡的红晕,隐藏在嘴角的梨涡很浅,不仔细看不会发现,她垂落在两肩的黑色长发,头上浅淡的发香,她白色的羽绒服,布料是一种温暖的质感,手温略微冰凉,仿佛能激起一种无声的战栗……
这些都是他所不能忘的,这些细小的东西都不曾在他的生命中褪色,甚至随着岁月逐渐变成了一种需要破解的密码。
人的记忆多幺奇怪,他忘记了那幺多面孔,忘记了那些出现在他生命中形形色色的人,有美的有丑的,有令人惊艳的有平庸乏味的,甚至,忘记一些曾经遭受过的痛苦和经历过的快乐,唯独将这些细得不能再细的东西刻在了心上。
只是那时的他仍未发现这一点。
如果晚一点,再晚一点,那幺一切都会有不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