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三月十五日,恰逢阴历十五。
昨日傍晚,晚霞还在天边没散去,天际已经看得见月亮在云层间玩起捉迷藏。倏地下起了雪,起先还只是点点细碎的雪,渐渐变成鹅毛大雪,而后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待到今天早上整个城市清醒过来,大家就看见没有什幺温度的太阳笼罩着整个银装素裹的京城。
这一场雪来得着实莫名其妙。
雍和宫的香客来来往往,手里大多拿着进门处领的两支香,各自脸上怀着期待的眼神。
地砖上的雪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不少雪水在阳光下直接蒸发,留了一片水渍。道路旁草地上堆积的雪还未化开,几抹白色点缀在已经开始焕发生机的绿色之上。
奚诚渊站在殿外的小广场,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棱角分明的脸,五官精致,令周围经过的人忍不住停顿多看他几眼。他嘴角挂着抹笑,令人分不清是善意还是恶意,目光肆意打量观察了会儿。香炉边烟雾缭绕,来往的香客,虔诚地焚香,鞠躬将香插入香炉之中,千篇一律地动作,奚诚渊感觉到几分无趣。
奚诚渊轻笑了声,哪有什幺神佛与鬼怪。死于人之手的新闻天天有,死于鬼怪的事哪里有人真的见过?当一个人能力不足,不能自己解决问题就想逃避问题,试图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
如果真的有神佛,自己大概早该被天打五雷轰了。
呵,好笑。
奚诚渊接过助理递来的饵料,清闲随意地投喂着地上的鸽子。
雍和宫的鸽子个头都不小,也不怎幺怕人,肥肥、憨态可掬。奚诚渊看着鸽子摇摇摆摆地争食的模样,蓦地一个人浮现在脑海中,瘦弱的女孩子,苍白的脸庞,眨着大大的眼睛,迎上他的目光也不闪躲。“总要尝试一下,才能知道结果不是吗?”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显示着对方的固执。
太阳爬上了大殿的飞檐,屋檐上的雪早已化得差不多了,角檐也没有什幺雪水滑落。本来被阴影遮蔽的地方瞬间阳光有些耀眼,奚诚渊眯起眼睛,丢了些饵料给小心翼翼靠近他脚边的鸽子,向旁边的助理询问情况,“出门了吗?”
“据说,快到了。”助理收回看向周围的视线,垂下脑袋盯着地上的砖块,奚诚渊的影子在地上倒影着。
奚诚渊似乎对对方的行程并没有多关心,没有追问到哪了,而是换了个话题开口,“你信佛吗?”
助理没有立刻接话,似乎在斟酌哪个答案是他想听的。
奚诚渊了然。
错过了最好的回答时机,助理也就没有回答,而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奚总,您要去拜拜吗?”
男雍和,女红螺。
雍和宫是个许愿的好地方。
只是他不信,也无愿无求。
奚诚渊将剩下的饵料撒向前方密集的鸽群,鸽子们先是躲闪低低飞起,几秒之后,争先恐后地奔向地面觅食。
“好像好久没喝鸽子汤了。”奚诚渊拍了拍手,接过湿巾擦了擦手,“待会儿和我们陈老师一起拜吧。”
像他们这种人,一般过于迷信神佛的人,大部分不是拥有着什幺信仰,虔诚地朝拜只是为了自欺欺人。做尽坏事,求神拜佛,妄想求一份心安罢了。
呵,哪有那幺便宜的事,做坏事就要有做坏事的觉悟。不得善终,只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没有谁能真正逃得掉。
太阳又躲在了重檐屋顶之后,大殿的阴影再次将一切覆盖,不知怎幺回事,鸽子四处飞起,向广阔的天际翱翔。
奚诚渊走进万福阁。
陈自文带着几位保镖,站在白檀木弥勒大佛前。陈自文站在佛像正中央,双手合十,略显苍老的脸庞上双目紧闭,一副虔诚的模样向佛像鞠躬。
旁边的香客,见状,都纷纷绕路而行。
奚诚渊自然地走向陈自文笑着打招呼,“好巧啊,陈老师您也来这儿拜佛啊。”
陈自文闻声擡起头,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转过身子对上奚诚渊锐利的目光,沙哑的声音,“真是巧啊,没想到奚总大忙人也有时间来拜佛啊。”
奚诚渊擡眼望着大佛和蔼慈善的面庞,收起笑容,一副认真的表情,“据说,雍和宫许愿很灵,我就来求一个能和陈老师合作的机会。万万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就遇到了陈老师,看来雍和宫果真如传言那般很灵验。”
是刻意制造的偶遇还是巧合,答案其实不言而喻,双方心里都清楚。
“哈哈,合作的事不急之后再说。”陈自文上下打量着奚诚渊,“我看奚总也老大不小了吧。虽然奚总一表人才,但至今好像还是一个人,可以考虑拜拜神佛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像我这样没什幺长处的,大概没什幺姑娘能看得上我。”奚诚渊将目光重新转移至陈自文身上,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
“奚总这就说笑了,你大好的青年才俊,京城多少年轻小姑娘早对你芳心暗许了。只怕是一直没机会见到你表达爱意。”陈自文右手大拇指慢慢摩挲着左手上的檀木串珠,似乎在思索着着什幺。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一张青涩的脸庞红得像是个红苹果。奚诚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注视着女孩子。
来来往往的香客们虽绕着路,躲得远远的,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努力探头望着这群人。
女孩子的几个朋友在门口神情紧张地望着佛前,只是保镖们把他们的视线完全遮蔽,看不见中央发生着什幺。
“您好……不好……意思……”女孩子结结巴巴,半晌都没有说出句完整的句子。
奚诚渊眼底一抹厌恶一闪而过。女孩子垂着脑袋看着脚尖,终于鼓起勇气再擡起头,迎上奚诚渊漆黑深邃的眼眸,她看不懂那双眼睛中蕴含着什幺情绪。毕竟是年轻人,有着一往直前想要尝试一下的信念,女孩子一鼓作气问道,“请问一下,您有女朋友吗?”
“不好意思,我女儿三岁了。”温柔的语气回答。
眼前上演了这幺一幕,一旁带着看戏的表情的陈自文笑了声。
年轻的女孩子一时间无地自容,双手捂住脸颊,再次结巴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道完歉,立刻灰溜溜地逃跑。
“奚总还真是受小姑娘们欢迎呢,看来这雍和名不虚传。这俗话说‘男雍和,女红螺’,想必奚总今日在这雍和宫一求,定能事半功倍。”陈自文笑道。
奚诚渊附和地笑了两声,“那我就借陈老师吉言,今日也顺道求一份良缘。”
助理低身为奚诚渊取过蒲团放在他脚下。
奚诚渊双腿直直地跪在了蒲团之上,擡起头仰望了眼佛像,垂头闭眼,双手合十。
——如果真的有神佛,那幺我磕三个响头,只求日后我死得不那幺难看。
双手分开,伏地,脑袋向地面上重重叩击。
“咚——”
虽然四周来来往往的声音嘈杂,但面前这沉闷的叩头声清晰可闻。
——不求富贵,因为我可以自己挣。
“咚——”
——不求爱,因为我愿孤独终老。
“咚——”
奚诚渊慢慢地叩完剩下两个响头。
每一个都如第一个一般,实实在在。
奚诚渊缓缓站起身来,随手拍了拍额前与西裤的灰。露出的额头,白皙的皮肤上一片红色。
助理向奚诚渊递过纸巾,奚诚渊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想不到奚总跪起来那幺干脆利落。”陈自文中气十足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嘲讽。
奚诚渊一脸严肃地与陈自文对视,认真地说道,“陈老师这就说错了。男儿膝下有没有黄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拜佛讲究一个‘诚’字,都说心诚则灵,那我至少要向佛祖好好展现一下我的诚意。虽说功德箱我也会捐,但钱乃身外之物,对我来说,最不值钱的就是钱。”
一语双关。
陈自文听明白了,轻松地笑了笑,“是我没有勘破佛法,没想到奚总年纪轻轻就如此深明大义。和奚总合作的事情我会再仔细斟酌一下的。”
奚诚渊委婉道,“哪里哪里,我这也就班门弄斧。这个时代,像陈老师这样还拥有信仰的人不多了。陈老师,合作的事情,我这里还能再给您让3个点,麻烦还请您慎重考虑考虑。”
奚诚渊开出的条件已经比一直合作的那几家优渥了很多,他再让3%,的确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陈自文陷入了思考之中,拨动着檀木手串。
“我先前偶然得到一串扎基寺的师傅开过光的小叶紫檀手串,一直想给陈老师送去,但陈老师一直闭门不见客,没有机会。今天也没有想到会遇到陈老师,也就没有带在身上。改天陈老师方便,我给您送去?”
名正言顺的理由。
陈自文掂量了一番,开口道,“前一阵子,我身体不适一直闭门谢客,都不知道有这事儿。扎基寺的师傅开过光,奚总真是有心了,我也不好意思和奚总客气了。那改天我们约个饭吧。”
奚诚渊了然,“好的,陈老师您什幺时候方便让底下人和我说声,我好安排一下。我还想去其他大殿拜拜,就不打扰陈老师了。”
走出大殿,阳光灿烂,阳春三月的天气着实宜人,花草树木也焕发了生气。
即使昨日才下过雪,但春天终究还是来了。
“或许像这样信信鬼神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奚诚渊悠悠地开口。
跟在身后的助理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奚诚渊的感慨。
万福阁的白檀木弥勒大佛依旧以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聆听着香客们内心深处许下的愿望。
究竟有没有神佛,谁也不知道。
只是,在奚诚渊所不知道的某处有什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既定的命运,在不知什幺的安排之下,偏离了原来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