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正是雨季,阴雨连绵,西西里岛的小镇上空被蒙上病累的孱弱色,惨白,灰暗。阴云打成旋,沉沉堆积在空中。空气中漂浮着顽固的湿意,显出半透明的易碎感。
我扶着额头从床上坐起来,真丝枕巾,厚实的棉被像云朵一样堆来,白色窗布透出被雨滴浸过的沉重,雪白圆桌上插着一束开始枯萎的粉玫瑰。我拔下手上的针头,看了一眼输液瓶,葡萄糖,已经是第二瓶,第一瓶的空瓶被挂在输液架上,玻璃被灰沉沉的光折射出冰冷的质感。
我在原地缓了一会,赤着脚踩在地摊上,刚走了两步,停住了。
罗马风格的地毯,月桂在我白得病态的脚下绽开枝条,前面是一块铺开的小山羊绒布,珍贵稀有的布料,极其柔软亲肤,上面散落着黑色的枪械零件。
钢铁与羊绒,杀戮与温柔。
我弯腰跪在地毯上,拿起其中一个零件看了看。毫无瑕疵的漆黑,令人发寒的配件,依然是昂贵的手工制作,每个狙击手都会为这样的枪械疯狂。我只认识一个人会这样放置他的凶器。绒布摆出才被摊开的形状,一个角还是微翘的,正在缓慢地试图恢复平展,这说明它的主人刚刚离开不久,他的形状依然保留在物体上。我挨个挨个看过这些零件,尝试组装了一遍,很快就放弃。我能快速组装各种型号的手枪,但对于从未上过手的巴雷特M82A1则无能为力。
巴雷特M82A1,世界公开枪械名单中口径最大的狙击枪,杀伤力极其强悍,几乎不用于应对人员目标。一个狙击手会有很多把狙击步枪,不同口径,不同功能侧重,以应对不同场合和需求。大口径的巴雷特不会是最常用的一把枪,中小口径狙击枪才是居家旅行必备。我记得他有一把PSG,一把巴雷特M98B,甚至有一把全球限量仅176把的德国制瓦尔特沃德W2000,也不知道是江明从哪儿给他搞来的,还有几把我没见过的枪,但他却执意带了这把恐怖的重型武器。
毫无疑问,这是林夜最爱的一把枪。
我触摸着零件,这零件同样被林夜的手指触摸过,而我在触摸他泄露在我面前的一点内核,惊涛骇浪中他的沉锚的质感。
他和我最初的想象不同。
我的华裔狙击手,黑发,黑眼睛,睫毛很长,嘴唇抿紧的弧度像刀一样锋利。沉默寡言,行事极端高效冷静,强悍而坚定,眼神纯粹如同黑石。这一切都毫无问题,表象依然存在他皮囊之上。
但在更深处,更深的地方,在他极端自我克制之下,那些倾向于血腥,失序和毁灭的东西,仿佛是错觉一般,又仿佛正在浮出水面。
我握紧了零件,笑了起来。
是的,我说过,我跟他有共同之处,这让我很惊奇,但又仿佛理所当然。
我无法推测我昏迷了多久,但没跪一会就感觉到小腿开始发麻,只能放下零件站起来,同时感受到腹中烧灼一般的饥饿。葡萄糖不具备抚慰胃酸的作用,长久空虚的胃依然会不满,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我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在沙发旁边找到电话,白金色古董形制,但我随即在茶桌上发现了意式下午茶,瓷架上摆满精致糕点,提拉米苏单独一碟置于满绘瓷盘,咖啡升出最后一缕热气,我端起来喝了一口,还是温的,这下午茶端来不超过半小时。
我坐下来,拿起刀叉,开始进食。历经逃亡,追杀,颠沛和战争中的等待,我终于回到我熟悉的世界,享用我熟悉的糕点。
这下午茶不会是林夜的安排,哪怕用脚想都知道他这种人必然不会在此费心,能在缅甸驻地活得冷静克制的顶级狙击手,也许被扔进沼泽池也不会有异议,绝不会在这方面下精致功夫。江明?在缅甸之前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他曾经会考虑这些事,当他顶着假身份在上流社会混迹的时候,他昔日的军人生涯使得他远比管家学院出身的管家更为细致,但漫长的雇佣兵岁月会稀释这些浮华,将他淬炼成一把彻底的枪。
或许是这里的管家的安排,为了避免我醒来时饥肠辘辘。我猜想或许每一天都有这样的下午茶端来,直到冷去,被收走,茶桌等待第二份的来临,而客人始终不曾醒来。这段时间,林夜会在哪里?他会呆在这里,在我的床边擦他的枪吗?
……或许是的。
我为这个想象捏紧了刀柄,深吸了一口气,察觉到指尖的沸腾。我在这沸腾之中慢慢享用这时隔数月的难得餐点,以一种毫不优雅地力度咀嚼着,咬着牙关,以缓解体内升腾的炽热气息。
林夜。林夜。我在咀嚼的同时默念这个名字,手指僵硬,膝盖冰凉,而大腿内侧几乎兴奋得颤抖起来。
下午茶享用完毕,餐具被我推到一边。我站起来,刚刚踏出一步,门就被打开了。
我擡眼望过去。
来人手里拿着一束鲜灵的鲜花,矢车菊,郁金香,月季花,月桂枝,被妥帖地搭配好束在绸带里,轻飘飘的蓝绸带的一角搭在来人手指上,自他指腹的枪茧下垂。阴雨密密不断,天空是患病者麻木挣扎的面孔,但鲜花依然是明亮的,带着澄澈的露珠,被他握在手中。
我几乎是诧异地看着他和他手里的花。你去拿花了吗?我问,发觉自己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干涩。太久没有发声。我猜测我昏迷了起码有四天。我下意识地拿手去摩挲了一下颈边的伤痕,伤疤已经脱落,那里是一道新生的皮肤,娇嫩而细滑。
他先是视线落在已经被空荡荡的瓷架上,再点了点头,朝我走过来,单手揽住我的腰直接把我抱了起来。我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衬衫领口以稳住身体,但他托得极稳,走路间背脊笔直,下颌收敛,像一杆永不折断的旗帜。我擡头看着他的下颌线,锋利的,像一把刀。
林夜。我说,你喜欢花吗。
林夜垂头看了我一眼,花束就在我身侧,被他用三根手指粗粗握住,绸带飘到我的裸露的肩膀上,有些微微的痒意。他把我抱回床上,身形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手指半擡,似乎是准备将已经开始枯萎的花替换出来,但他回过了头,看向病床上的我。
林夜俯下身来,一手撑在我的身侧,指尖抵住雪白床单,手指微微弯曲着,在床单上按出几道清晰的褶皱。那手指极其有力,但此刻却是收敛的,被缅甸的烈日晒出深色,错落在光与影之间,宛如天生凶器。我还来不及欣赏这一幕,就被捧住了下颌吻住了。
林夜的吻。
依然是干燥的,生疏的,两次接吻的经验并没有让他突飞猛进地成长。但狙击手超出常人的记忆力让他顺利地扣开了我的齿关,在他曾经探索过的地方——一个狙击手曾经探索过的地方,意味着他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毫无秘密可言——我被吻得几乎要呜咽出声,牙关后方分泌的津液被一次又一次全盘掠取,一种极其深入而难耐的麻痒潮水一样淹没我。
我擡手环住他的脖颈,手指无意间碰到了那束鲜花,在簌簌的错落声中,月季花瓣被我碰落一片,留下一指尖的露水,阴凉如蛇类的情欲。林夜后颈的皮肤因为我的动作猛然绷紧,致命点被抚摸的触感让他肌肉凛然,我的手指落在他颈的后半部,他因为垂头而微微突出的颈椎,一块,一块,精密的骨骼潜伏在皮肤之下。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下,而他的吻迅速成熟起来,湿漉漉地压住我的舌尖,以一种我不熟悉的方式闯了进来。
这是一个毫不缠绵的吻,就像林夜一样,他不以对待枪管的温柔态度对待我,而是谨慎的,克制,却带了自我允许的放纵。
我的腿被他的膝盖顶开,西裤的面料落在我赤裸的大腿上,像一丛乍生的植物。于是瘙痒更加剧烈,发聩地笼来,将我大腿根部击得溃败一片,渗出朦朦胧胧的湿意。我在这湿得烦人的雨天开始发湿,这湿更加恼人,一滩又一滩地吐出来,沿着我的大腿根,黏黏腻腻地爬行着,悬而欲坠,蛛丝万千。
我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声,只听得见我自己的,即便我和他相隔如此之近。他的呼吸是收敛而缓慢的,永远处于控制之下,我唯独听见自己鼻腔里巨大的声音在回响,燥热的呼吸吐出去,又从林夜的唇舌间施舍回来,被湿润,被带上他的气息。
我在和一片雪原接吻。他冰冷,纯粹,厚重而不可捉摸的灵魂藏在强悍的身体之下……只要一想到他是林夜,我就能兴奋得颤抖。
我的一只手解开他衬衫最顶上的扣子,一只手探进他的领口,触摸到他灼热的皮肤,微弯的脊柱,蕴含着可怖力量的肌肉。这是一种掌控战局的强大,不可摧毁,让人为之心惊胆战,而它们平日藏在迷彩服或战斗服之下,不轻易显山露水。他的手指按着床单,慢慢的,褶皱加深,越来越大,清晰的脉络开始混乱,最终落入漩涡。指尖在他粗糙如麻的皮肤滑过,我收回了手,看到了这一切的变化。林夜……我在唇舌纠葛的亲吻中含糊地叫他,我想喝水,我很口渴。
那张唇停住了。林夜睁开眼睛站起来,花束已经有些散乱,他走到阳台抽出原本的枯花,将新鲜的生命插在清澈净水中,解开绸带,花束彻底散开,月季坠着沉沉花苞,矢车菊挨在它身后,枝条落在瓶口。
他拿着枯花朝外走去,枯萎发黄的花瓣落了一片下来,掉在地毯上,而林夜精准地避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