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冲突

徐芷青躲开了他的视线,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她想问他给自己生命赋予的意义,但在当下的情境里,因为急于掩饰心乱如麻的情绪,倒是一时忘了这一茬。

她那天晚上没有去程煜夜家蹭饭,提前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心情颇有几分复杂。

这种感觉很奇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生命的可能性,活下去的意义需要自己赋予。

徐芷青不一定完全认同程煜夜的思想,不过,令她感到开心的是,她听起来很傻、羞于启齿的提问,程煜夜总能给出合理且认真的回答。

他的回答很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不是一时兴起的敷衍。

这让徐芷青觉得,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在类似的年龄阶段,有过相似的烦恼,思考过同样的问题。

更进一步说,她不是孤独的,这种不期然遇到同类的快.感,十分难以言喻,让她的大脑神经长时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紧接着,徐芷青幡然醒悟,程煜夜对她来说不一样,跟其他所有人有着本质的区别。

学生时代的徐芷青,每次看到身边的同学,听到他们每天聊着毫无营养价值的话题,经常在心中暗自腹诽,他们怎幺会那幺傻叉?

明明近在咫尺,她却像孤独地生活在另一个星球的外星人一样。

这种遗世而独立的孤独感,在程煜夜身上得到了缓解。

徐芷青想到了程煜夜之前跟她聊到的,《少女布莱达的心灵之旅》这本书里面提到过的,关于‘灵魂伴侣’的解释。

可以相信吗?

程煜夜会是她的soulmate吗?

还是,这也只是他追女孩子的一种手段而已?

把自己伪装成她所喜欢的样子,一步一步,有策略地接近。

如果是,那他一定有双极具洞察力的眼睛,至少她在他面前,早已无处遁形。

徐芷青思来想去,最终释然。

就算是,又怎样呢?

他已经给出了最好的答案,她没有理由,也没办法,走出他的领地。

最明确的证明是,她的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心甘情愿地,走进他的圈套。

-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徐芷青收回思绪,擡手摁指纹。

打开家门,一股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

徐芷青下意识蹙眉,擡眼便瞧见,正对着门口的饭桌上,除了爸爸,还有另外三位陌生男性。

饭桌上有四瓶空酒瓶,还有七八瓶未开盖的酒瓶。

由此可推断,他们刚开始喝了一轮,接下来估计还有好几轮要喝的。

陌生人不打招呼就进入她的领地,这让徐芷青浑身不自在,身体不自觉紧绷,脸色也很冷。

爸爸突如其来的归家,并没有让徐芷青产生一丝丝喜悦,反倒激起她强烈的负面情绪。

徐芷青警惕地逡巡室内的几人,站在门外,并没有立刻擡脚进门。

徐父两颊酡红,那模样明显是醉得不轻。听见门口的动静,他侧头望了过来,可能由于酒精的催化作用,导致他大脑迟钝,足足反应了有五秒钟,才反应过来,是他唯一的女儿回来了。

徐父动作迟缓地擡手,招呼徐芷青过来,吐出的话醉意朦胧,“快过来跟几位叔叔打招呼。”

徐芷青仿佛这才恍然回神,慢吞吞地迈步进门,换好拖鞋后,走到他们身前,隔了段距离,依言对他们分别叫了声,“叔叔好。”

“吃饭没?”徐父把椅子拉开,“坐过来一块儿吃点。”

其实徐芷青没有吃,但她不想跟他们一起吃,于是撒谎说吃了。

然后便一声不吭地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把门反锁。

空气里终于没有了难闻的味道。

徐芷青呼出一口气,仰身倒在了床上。

她心里好不容易升腾起的一丝欲望,一丝对自己的期待,在回到家里后,轻而易举地被拉回了现实。

一切就像虚幻的泡沫,一戳就破。

跟程煜夜相处久了,差点以为她可以脱离这一切,产生了不该有的幻想。

徐芷青反手复住双眼,让自己被充满安全感的黑暗包裹。

只要不期待,就不会受伤。

她消极的想。

徐芷青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渐渐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客厅依旧传来吵闹的声音。

几人喝高了,音量也越来越不受控制,尤其是她爸爸,激动地扯着嗓子吼,可能是在跟他的狐朋狗友们争论某些事儿。

吵得她耳膜生疼。

这不是徐芷青第一次见她爸爸喝醉,徐父肠胃不好,却天天喝酒应酬,喝得酩酊大醉是常有的事儿。

徐父沉迷于无谓的酒局,无谓的应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徐芷青想不明白,妈妈怎幺就看上了爸爸这种人?

但反过来一想,她同样不明白,爸爸怎幺就看上了妈妈这种人。

大概是王八对绿豆,瞎子看对了眼。

他们俩彼此彼此,差不多程度的招人讨厌,为什幺他们要生下自己?为什幺人不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

徐芷青又不可自抑地陷入了情绪漩涡,她的情绪总是这样,不受控制、随时随地陷入低谷。

最后是憋不住的尿意把徐芷青强行拉回了现实。

其实她刚回来时,原本打算先洗个热水澡,结果家里有了三位陌生人的存在,她一点儿也不想出去面对他们,于是拖到了现在还没洗澡。

不过,想上厕所这件事儿,久了是憋不住的。

徐芷青忍了又忍,在床上扭着身子翻来覆去,最终屈服地打开了房门,经过客厅,朝厕所的方向走去。

上完厕所出来后,徐芷青站在洗手台前洗手。

饭桌边上,某个陌生叔叔注意到她,扭过身子跟她搭话,语气轻浮,流里流气的气质简直藏不住,“小姑娘,你在学校的成绩怎幺样?在班上能排上前几名吗?”

徐芷青神思倦懒,不想搭话,依旧一声不吭地洗着手,装作没听见。

徐父突然来了脾气,语气不太好,“叔叔跟你说话呢?你怎幺不回答人家?”

徐父之所以这样说,而不是代替回答,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女儿平时的成绩怎幺样。

他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从未关心过女儿的成绩问题,当然,其他问题也没关心过。

“叔叔,为什幺要好奇我的成绩?”

徐芷青甩甩手,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语气冷漠,“我对您家孩子的成绩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奇呢。”

陌生叔叔一脸理所当然,语气依旧很不正经,“我这不是随口一问,关心你一句吗?长辈不都经常问小辈这个问题?”

“您是觉得不问成绩,就跟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没有共同话题可聊吧?”

徐芷青面色有几分讥诮,“您想根据我的成绩判断什幺?简单的将我界定成好学生坏学生?聪明的人愚蠢的人?谈恋爱还是没谈恋爱?”

徐芷青的心情很不好,今晚就像吃了炸.药包一样,没有丝毫耐心跟爸爸的狐朋狗友虚与委蛇,一个字一个字忍不住地往外蹦,“而我,并不关心您家孩子的成绩,叔叔,您这个问题问得很失礼。”

她爸爸的朋友,能是什幺高素质的人?

徐芷青拒绝被陌生叔叔旁敲侧击的了解,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她几乎快要无法忍受,跟他们待在同一个空间内,呼吸的每一分每一秒。

简直是煎熬,太煎熬了。

徐芷青讨厌爸爸,连带着,对爸爸的朋友抱有极大的偏见。

可能她表情里展露出来的嫌恶过于明显。

陌生叔叔的表情渐渐有了愠色,而徐父脸上的愠色更甚。

徐父拿起酒瓶,往地上猛然一砸,酒水流了一地,触目惊心的玻璃渣子被溅得四处飞起。

徐芷青躲闪不及,脚踝被飞溅的碎片划伤了一处,鲜血渗透伤口,很快流了下来。

她尚处在呆懵的状态里,徐父脚下生风,几个大迈步走到她身前,擡起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

力道之大,直接让她整个人侧身摔倒在地,半边脸颊以极快的速度红肿起来,留下了一个很明显的巴掌印。

嘴角有温热的液体流下,徐芷青擡手,用指腹一抹,看见了鲜红的颜色。

所有人一时间被这紧张的气氛镇住了,没有人开口说话。

徐父骂骂咧咧地踹了她一脚。

“你那什幺态度?谁准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读了这幺多年的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

徐父喝醉之后,对她动手是常有的事儿,徐芷青早就习惯了挨打,只是他这次,实在是不应该,当着外人的面打她。

徐芷青强烈又无用的自尊心,在此时此刻,瞬间被碾成灰,又熊熊地燃烧起来。

三位叔叔这才后知后觉地过来拉人,劝架,说小孩子不懂事,不要对自己女儿动粗。

徐芷青从地上爬起来,紧抿唇线,一言不发的朝门外走,背影倔强。

徐父见她这副态度,更加恼火,红着脸,梗着脖子大吼,“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扇门,再敢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徐芷青一步未停,逃也似的飞快离开了。

徐芷青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

在她很小的年纪,每次不知犯了什幺错,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被妈妈看见了,当即就会扯着嗓子吼她一顿。

嗓音沙哑,音量极大。

小徐芷青被吼得很害怕,缩成一团,颤抖着身体,恐惧的看着妈妈。

她本就天生胆小,在这样粗暴的教育方式下,胆子愈发的小。

在小徐芷青眼里,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每次出去不小心把衣服玩脏了回来,她都先在外面悄悄地痛哭一顿,才敢磨磨蹭蹭地回来。

等待她的,是妈妈拿着粗长竹条的一顿抽打。

又或是,长时间的罚跪。

如果在学校不小心哪一门考得太差,也会被处罚。

罚跪和挨打一起。

所以她习惯性的,不管在哪个班级,都让自己的成绩保持中等水平。

她真的太害怕挨打了,那是从小.便有的、深刻的心理阴影。

爸爸在外打工,空缺了徐芷青整个童年。

她时常幻想爸爸是个大英雄,总有一天会回来拯救她,但这个梦想在初中的时候就破灭了。

爸爸回来了,家里的经济情况开始好转,但爸爸不是大英雄,他跟妈妈有着一样的坏脾气和小心眼。

大部分时间爸爸都不管她,一旦他觉得徐芷青该被管的时候,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毒打,简单粗暴有效率。

父母之间的爱很少,彼此斤斤计较的生活,却又没有勇气分开,还要冠冕堂皇的找借口,说是为了她,徐芷青被夹在中间水深火热。

她挨打的次数更多了。

为了不挨打,通常都会很听话。

不过事情总有点例外,尤其是,挨打的次数日渐增多之后,任何事情次数多了,难免不痛不痒。

徐芷青从恐惧爸爸妈妈,转为厌恶和恨,还有日益加深的自我厌弃。

程煜夜问她,敢不敢给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

徐芷青想明白了,活着就是一场无期徒刑的折磨,无休无止的苦行,永远都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如果一定要给生命赋予意义的话。

那幺,她选择向死而生。

一直以来,徐芷青始终不敢叛逆,不敢不懂事,不敢给任何人添麻烦,只好沉默着,燃烧着,光是活着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直到有一天,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为止。

这一天,似乎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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