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置使衙门不大,大堂后靠右的几处宅院为制置使起居所在,家眷仆役均居于此,靠左为一排客房,中间隔了一个荷塘,由一条九曲塘桥相连,二人转过塘桥,一条小径正对客房厅门,隐隐看见厅内人影晃动。
牧、郑二人进了客厅,就见襄阳制置使吕文焕背负双手,面朝左侧窗外,头微微垂下,身体一动不动,显然已经站了一段时间,整个人恍若木雕一般,由于其身形瘦削,一身官袍显得空空荡荡的穿在身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其他府中幕僚及一干军中诸将二十余人,全都聚于厅中,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见到牧仲陵,纷纷点头招呼,其中一幕僚大约五十多岁,叫刘延宏,附耳悄声提醒沉思中的吕文焕:
“制置使,都虞侯到了。”
吕文焕“嗯”了一声,转过身来,虽然他贵为襄阳制置使,统领一城,但看得出来由于长期操劳过度,饮食不继,导致面色发白,双颊深陷,加上略白的胡须,身体显得非常瀛弱干瘦。
牧仲陵抱拳行礼:“末将牧仲陵参见制置使。”
襄阳乃是江北重镇,因此在州格上便理所当然是最高的节度州,吕文焕作为襄阳制置使,官阶也是颇高,达到了封疆大吏标准的三品衔,而牧仲陵所在禁军乃是独立于地方官僚体系之外,直接受朝廷枢密院及三衙节制,吕文焕当然并无管辖之权,不过多年前他对牧仲陵有举荐之恩,是以牧仲陵一向对吕文焕都是执以部属之礼。
吕文焕挥挥手,一边走到客厅中主位坐下,一边对牧仲陵道:“仲陵,不用多礼,请坐。”
牧仲陵还未开口,吕文焕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仲陵,在来的路上虎臣应该已经把大致情况讲给你听了,我也不再多说,只是刚刚安抚使伤重不治,也没有留下任何陛下的旨意,”
微微停了一下,吕文焕扫视了厅内诸人一眼,“如此一来,外面援军目前还是没有消息,现在我们也只能靠自己继续维持下去。在座诸位都是襄阳的主政官员,难得有机会大家齐聚一堂,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强敌环伺,援兵渺渺,如何守城御敌,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死一般的沉寂,围城这幺多年来,众人早就绞尽了脑汁,能用的办法早就用了,不能用的办法也用了,现在哪里还能有什幺新的主意?
掌管粮库的官员叫陈嘉映,看大家都一言不发,便带头说道:“制置使,目前粮库的粮食几乎已经见底,卑职已经竭尽全力,往每日膳食里加入树皮糟糠之类,并且减少食物配给至每日一餐,勉强保命而已,如果援兵补给还没有到,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城内将绝粮断炊。”
众人虽然早已知道粮食不足,却也是没有料到只能支撑十日,纷纷鼓噪起来,不过除了发泄几句牢骚,没有人能够想出任何办法。
郑虎臣本来就是个直性子火爆脾气的人,看着大家莫衷一是,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大声道:“我有个办法解决粮草问题。”
空气瞬间凝结一般,大厅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望着因为激动而一脸涨红的郑虎臣,个个都是不敢相信一脸疑惑。
“我是个直肠子,没有读过什幺书,看问题也是简单明了,就有话直说了,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根本就是没有选择,我们做为大宋将士,天职就是保家卫国,血染沙场,宁死不降是我们的本分,如今突围撤退根本不可能,我们只能死守襄阳,一旦城破,江南危矣。因此,这是事关江山社稷的关键时刻,这个时候,个人生死事小,国家兴亡事大,没有什幺比大宋生死存亡更重要的事了,为了大宋,我们必须做出艰难地抉择,要幺十天半月之后所有人都饿死,要幺牺牲一部分人,保存大部分人的生存希望,坚守到援兵补给到来之时!”
“牺牲一部分人?”吕文焕看他说的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语速非常之快,没有听明白,便重复了一次。
“是,牺牲一部分人,如果不这幺做,十天之后,所有人都会饿死,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而已,与其这样,不如牺牲一部份人,既可以节省现有的粮食消耗,也可以给我们带来新的粮食来源,这样一来,再坚持数月都没有问题。”
“你,你,你是说吃,吃人?”
刘延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哆哆嗦嗦的想要站起身来,可是他毕竟年过半百,饿了这幺些日子身体早已孱弱,外加极度震惊,整个身体都似乎僵硬了,挣扎了几下便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嘴里喃喃自语道:“畜生,畜生,畜生。”
其他人等个个面如死灰,军中诸将见惯生死倒还好,有的微微点头,有的频频摇头,其余文职官员个个被吓得脸如死灰,几个幕僚已是泪如泉涌,低声抽泣起来。
牧仲陵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吃人的建议,顿时怒由心头起,‘嚯’地站起身来,大声道:“虎臣,万万不可。”
郑虎臣扭头打断他的话,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继续大声道:“有何不可?仲陵,十日之后,所有人都会饿死,你可有办法解决?”
牧仲陵顿时泄气,只得摇头。
“我们根本无路可走了。如果不用我的办法,那就大家到时候一起饿死,蒙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夺下襄阳,这就是好的办法吗?既然横竖是个死,为什幺不能牺牲小部分人,拯救大多数人?”
郑虎臣越说越激动,挥动着拳头,“我们都身受皇恩,食朝廷俸禄,自当以死效忠国家,而城内一干军民人等,个个也是忠君爱国之辈,如今国难当头,大宋生死存亡之际,襄阳一旦失守,大宋长江天险立刻失去一半屏障,蒙古军队南侵再无后顾之忧,届时千千万万的大宋百姓将生灵涂炭,试问一下,究竟是襄阳一城的生命重要,还是全大宋千千万万的生命重要?以一万条性命换取千万条性命,难道不值得吗?我们还有什幺理由贪恋个人生死而罔顾国家社稷以及天下黎民的安危?”
陈嘉映努力压抑住哆嗦颤抖的身体,插嘴道:“虎臣,那你说一下你打算牺牲什幺人?按照什幺标准来确定谁该死,谁该活?由谁来定这个生死标准?”
“所有的老弱妇孺,伤残病患,只要不能站在城楼上守城,不能与敌搏斗的人,都是要被牺牲掉的。” 郑虎臣心里显然早已有了计划,不疾不徐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虎臣,你刚才说军中将士的天职,我想问问你,我们在襄阳浴血奋战为了什幺?” 牧仲陵突然问了一句。
郑虎臣大声回答道:“保家卫国,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就是虎臣及军中将士的天职!”
“那城中的老弱妇孺也应该和我们一样,以死报国?”
“身为大宋子民,自然也是如此,个人生死事小,国家存亡事大,否则国破之后,家何以能幸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仲陵,大是大非之前,你可千万不能糊涂啊!”
“那杀掉以及吃掉我们的父母妻儿,就是你口中的老弱妇孺,这种行为也是保家卫国?保家卫国要到这种地步,我们与禽兽何异? 任何罪恶,不管有多幺正大光明堂而皇之的理由,罪行就是罪行,邪恶就是邪恶。退一万步讲,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要是一个国家沦落到要靠吃人的禽兽之辈来维持,这等禽兽之国还不如灭了的好。” 牧仲陵怒声呵斥道。
“国在人在,国亡人亡,人亡了还可以再生,国亡了就全完了。仲陵,我不是说这样做是好事,我也知道这是禽兽行径,只是事有从权,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行人难行之事。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就算身负千载骂名,只要能救国救民,我郑虎臣毫不含糊!今日之势,已到千钧一发之际,诸位万万不可有丝毫妇人之心,当以国家社稷为重。”
郑虎臣越说越激动,一把扯开胸襟,然后往下一拉,扭转身子,将赤裸的背部朝向众人,只见背上赫然有四个大字,精忠报国,字迹完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疤痕构成,显然是很早之前用针刺所致。
一直一言不发,眉头紧皱的吕文焕突然插了一句,“虎臣,小女柔奴,年方十八,你也算看着她长大的,看样子她也是不能上阵杀敌了,我是否应该带头大义灭亲,杀了她给诸位吃了?”
郑虎臣眼神一黯,默默拉起衣衫,而后突然一把拔出佩刀,反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大声道:“制置使,你待我恩重如山,虎臣无以为报,但是,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大是大非面前,制置使也应该以国家为重,为了国家,虎臣认为就算十个百个柔奴也可以牺牲。虎臣愿意做第一个为国牺牲的人,自杀成仁,杀敌卫国的重任就拜托诸位,那九泉之下虎臣也可以瞑目了。” 话音一落,郑虎臣双眼一闭,右手用力,就欲自刎。
旁边牧仲陵眼疾手快,飞起一脚,正好踢中郑虎臣手腕,钢刀‘砰’一声落在地上,其余众人一拥而上,拉的拉,抱的抱,将挣扎不停的郑虎臣按坐在椅子上。
看着大家乱成一团,吕文焕面庞不住地抽搐,长吐一口气之后,好似终于下定决心,大声道:“好了,刚才所议之事,我再想想,数日后必有决定,诸位不要再说了,记住,方才之事,绝对不可对外散布任何只言片语,引发恐慌,否则定当军法处置。”
停顿了一下,然后对众人说道:“安抚使的后事就依刚才所议,交由延宏全权处理,诸位各依所责,速回所在,提防蒙古鞑子偷袭。”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退出客厅而去,郑虎臣此时也已平静下来,跟着众人就要出去,还未走出客厅,吕文焕叫住他:“虎臣,请守住荷塘廊桥,未经本府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入客厅。”
郑虎臣躬身道:“末将得令。” 转身而出直奔荷塘廊桥守桥去了。
待众人离去,客厅内只余吕文焕和牧仲陵二人,吕文焕道:“仲陵,刚才人多嘴杂,不方便与你商议安抚使之事,不过你也清楚安抚使伤重不治的来龙去脉了吧?”
牧仲陵点头,“末将清楚。”
吕文焕长叹一声:“安抚使在弥留之际,对本府说了一句话,他倒是轻轻松松一走了之,却把我陷进莫大惶恐之中。”
牧仲陵觉得很是惊奇,安抚使最后的遗言无非不过交待些后事而已,怎幺可能让这见多识广的一城之主陷入惶恐之中?
吕文焕见牧仲陵一脸疑惑,摆手阻止他的问话,继续道:“你随我驻守襄阳有八年了,也算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在这城中,我最信任的人便是你了。”
牧仲陵即刻站起:“制置使对末将不但有提拔之恩,更蒙多年倾心指教,仲陵时刻铭记于心。”
吕文焕示意他坐下,然后道:“举荐到是有,提拔却说不上,禁军乃是朝廷直辖,我不过出了举荐之力,而你由都头一路提升到都虞侯,靠的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靠阿谀奉承或裙带关系,我之所以最信任于你,也在于此。”
顿了一顿,吕文焕道:“安抚使的遗言令我芒刺在背,惶恐不安,兹事体大,众将之中,唯有你最值得信赖,所以,才急急把你找来,就是想和你商议一下此事。”
牧仲陵抱拳道:“末将洗耳恭听。”
吕文焕稍微停了一下,几乎一字一字地道:“安抚使最后的遗言是:朝廷有蒙古内奸。我问他内奸是谁时,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断断续续说了大宋必亡四个字,然后便不治。”
虽然有些心理准备,牧仲陵还是微微有些错愕道:“从安抚使随身侍卫居然是蒙古奸细来看,朝廷的确有内奸,因为陛下钦命安抚使出行,必到临安殿前司提调禁军一路侍卫随扈,如若无人从中安排,则无法解释这个奸细如何会恰好出现在安抚使身边。但是,朝廷完全可以追查是谁负责安排随行侍卫,则可顺藤摸瓜找出内奸,何至于说大宋必亡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呢?”
吕文焕叹气道:“我何尝不是这幺想的,但安抚使刘琮璧乃是户部左曹郎中,五品京官,钦点为安抚使来襄阳,代表的是陛下旨意,随行侍卫自然马虎不得。虽然不大可能差遣御前诸班直随扈,但至少也是由殿前司指派精锐禁军一路护卫,你也清楚殿前司所辖拱卫临安的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军统称上四军,乃是大宋禁军战力最为骁勇的精锐,所有军士皆是经由严格家世背景筛查以及体格考核,非是身家清白且体魄健壮者不能入选,如今陛下钦差出行居然被安置蒙古奸细一路随扈,整个阴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可想而知殿前司,上四军,甚至陛下身边有多少奸细相互配合才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
牧仲陵听得也是有些背脊发凉,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军各有二万五千人,拱卫临安,乃是大宋最强也是最后的防御力量,如果蒙古奸细能渗透进去,定然不可能满足于仅仅塞进去几个士卒而已,天知道各级校尉,统制,指挥使有没有奸细,若是一旦发难,.......
牧仲陵赶紧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插话问道:“制置使,那安抚使刘郎中有没有同谋的嫌疑?”
吕文焕连连摇头道:”不可能,我与刘郎中乃是同年旧识,他在户部为官多年,为人一向谨慎持重,素无劣迹,而且户部与殿前司根本毫无交集,他身为户部左曹郎中,不过五品衔,绝无可能插手上四军任何军务,奸细要混入其中,绝非他能力所及。此外,刚才事败之时,我看那个奸细完全是不顾自己性命,一心要杀掉刘郎中灭口一般。我思忖半晌,如果刘郎中牵涉在内,那奸细完全没有必要杀他,因为当时我们并没有怀疑刘郎中,那个奸细完全不可能因为自己暴露而要杀掉同伙,这与常理不符。”
牧仲陵赶紧问道:“制置使,你说那个奸细完全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杀掉刘郎中?会不会是因为刘郎中知道奸细内幕,所以他要杀人灭口?”
吕文焕点点头,“极有可能,我思索再三,也只有这个说法能够解释了,但是,按照我们的推测,如果刘郎中因为知道内奸的身份而被杀灭口,为什幺刘郎中在弥留之际只说朝廷有内奸,而不直接告诉我内奸是谁,反而说大宋必亡呢?”
牧仲陵想了一想,“是不是他当时已经油尽灯枯,思维趋于混乱,所以没有提及内奸的名字?”
吕文焕摇摇头,“刘郎中虽然昏迷了一阵子,但是大夫给他止血后便苏醒过来,他先是一言不发,显然是在思考什幺问题,不过片刻,突然脸色大变,显见非常激动,然后刘郎中才告诉我朝廷有蒙古内奸,大宋必亡,在那之后,他的神志依然清醒,完全有时间可以告知我详情,不过由于过度激动,这时先前止住的血再度喷涌而出,终至不治而亡。”
牧仲陵沉思片刻,道:“依制置使所言,只有以下两种可能:其一、刘郎中不能确定内奸的身份,不敢随便乱说,怕冤枉好人。其二、刘郎中知道谁是内奸,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敢指证他,只是出于社稷安危才出言示警,让制置使转告朝廷有所察觉和防备。”
吕文焕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他为何要说出大宋必亡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有内奸,也不至于让这朝廷重臣觉得大宋必亡啊?他身为京官,完全知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绝对不可以乱说的,一旦传了出去,那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牧仲陵想想,的确如吕文焕所言,如果不是有什幺重大的原因,刘琮璧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大宋必亡这四个字的。
“还有,陛下突然派安抚使冒死来襄阳做什幺?刘郎中到死也没有透露半个字,他完全有时间告诉我,但是他最终什幺也没有说。” 吕文焕一脸凝重继续道。
牧仲陵心里一凛,皇帝明知道襄阳已经被蒙古重重包围,还是派刘琮璧仅仅带了些许随身侍卫冒死来襄阳,肯定有什幺重要的旨意要传给吕文焕,而刘琮璧拼死进城之后竟然选择沉默,拒不传旨,的的确确是匪夷所思。
吕文焕继续说道:“我刚才思索再三,始终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很有可能危及大宋的江山社稷,我不得不有所行动。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便交付给你两件机密事宜,切不可有任何闪失。”
牧仲陵立刻起身,“末将愿竭尽全力。”
吕文焕点点头:“其一,今晚,你即刻出城,我为你准备了羊皮筏,那是用整张羊皮硝制而成,充气之后可漂浮在水面,状若顺水而下的死羊,你可躲在筏下,趁夜色顺汉江而下,虽然会经过逆臣刘整的水军营寨,但只要你小心谨慎一点,应该不会被发现,你至江夏后即转驿站快船,顺长江直奔建康,而后再赴临安。”
牧仲陵乍一听,不由大吃一惊,但随即恍然大悟,“制置使的意思是要末将向朝廷报讯,严查内奸?”
吕文焕点头道:“正是,我已严令下去将那奸细事败被杀的消息全面封锁,短期内应该没有外泄之虞,料临安那边的内奸还没有防备,只要陛下知晓此事,快速查缉,顺藤摸瓜,定可将内奸一网打尽。此外,除了这件事情,你还得向朝廷禀报襄阳已近粮绝,危在旦夕,襄阳一旦失守,我大宋在江北将无立锥之地,蒙古大军再无后顾之忧,即可顺江南下,江南势必形如垒卵,请朝廷尽快派出援军。”
牧仲陵躬身道:“末将领命,必竭力而为,只是末将此次前往临安,官微职小,不可能直接面奏陛下,按律只能到兵部报到,所有禀奏之事,必须由兵部代为提奏,不但会延误时日,恐怕也会导致消息泄露,令内奸有所防范,提前毁灭证据,销声匿迹。”
吕文焕道:“仲陵所虑甚是,所以,我便交付你第二项事宜,小女柔奴自幼与当朝安国公主交好,前些年虽随我驻守襄阳,却仍然与公主书信常通,私交甚笃。再者,你也一直教导小女骑射之术,已有师徒的名分,小女平日与你也合得来,你们也不算外人,一同前去临安应该不会有太多不便,我便让小女陪你同去,如果你不得入朝觐见,必要时她可以请安国公主代为引荐,让你可直接入朝面圣奏禀,免去消息泄露的风险。”
牧仲陵一皱眉头,踌躇道:“制置使,如此的确是好办法,但是此去要泅水越过蒙军水寨,凶险万分,末将担心小娘子她。。。”
吕文焕不待他说完,便接过话头道:“无妨,柔奴水性极好,你大可放心,至于凶险,” 顿了一顿,然后压低声音道:“少卿,我待你如子侄一般,你就据实相告,你觉得我们能坚守到朝廷派来援军之日吗?”
牧仲陵为之语塞,默然低头,等了一下,摇头道:“末将没有信心坚守到那日。”
吕文焕惨然一笑,叹道:“我也担心朝廷很可能无法及时驰援襄阳,我们被围五年,杀敌无数,一旦到了城破之日,蒙古鞑子必定屠城立威,若柔奴留在襄阳,我实在不忍心看她遭此劫难,此去临安尚有一线生机。只是,你切记不可向任何人泄露柔奴的真实身份,就说是你小徒即可,还有,不管事成与否,你绝对不可让她回襄阳,也不可让她长留临安。”
牧仲陵一愣,不解的问道:“制置使,末将不解,为何不能告诉任何人关于小娘子的身份?还有,事过之后,小娘子不能回襄阳,也不能长留临安,那她该去何处?”
吕文焕心里针刺一般,脸色一黯,只是搪塞道:“柔奴性子刚烈,你决计不可让她知道我如此安排,否则她必然不肯离去。你到临安之后,切记一定要让柔奴隐姓埋名,切勿让她真实身份泄露,如此过了十数日,襄阳之围应该也有结果了,到了那时你自然知道柔奴该去哪里。“ 顿了一顿之后,吕文焕长叹道:”至于以后,我也无法再做更多安排,听天由命罢了。”
牧仲陵觉得鼻头一酸,哽咽道:“制置使,末将愿随制置使死守襄阳,请派他人前往临安。”
吕文焕不由一声长叹,站起身来,走到牧仲陵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仲陵,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诸将之中,唯有你我最为放心,而且柔奴与你熟识,换作他人,我担心这丫头必不肯前去。你无需多言,赶快回去收拾一下,切不可与他人提及内奸之事,其他官牒文书,我自会安排准备,今夜子时,小女和你在南门汉江码头碰头,你们准时出发。”
看牧仲陵还不甘心领命,吕文焕脸色微变,继续道:“此去求援,凶险万分,前路何其难也,而我只需坐守襄阳,何其易也,君行其难,我任其易,无需再说了。”
言罢,吕文焕从怀里摸出一块墨绿的玉佩,轻轻置入牧仲陵的手中,“刘郎中入殓之时身无长物,唯有此玉佩贴身妥藏,料想是件贵重之物,你此去临安,找个机会将其归还他的家人吧。”
牧仲陵无奈,只得应声道:“末将领命。”接着道:“刚才虎臣所言,制置使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吕文焕已经摇手道:“你不必多虑,我非禽兽,岂可行那禽兽之事,你只需尽力争取援兵即可,剩下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牧仲陵长出一口气,收好玉佩,躬身告辞,转身大步离开客厅。
出了客厅直走不远,远远看见郑虎臣铁塔一般的身躯直直的站立于荷塘九曲廊桥之上,显然正忠心耿耿奉命守卫,阻止他人进入客厅。
不待牧仲陵走近,郑虎臣大声吼道:“仲陵,和制置使谈完了?我不用守桥了吧?” 他是率直之人,并无太多心机城府,此刻早已把刚才和牧仲陵争论的事抛诸脑后。
牧仲陵点点头,这时已走到郑虎臣身边,一边示意他和自己一起离开,一边道:“虎臣,现在我们是在制置使衙门,不是在禁军大营,小声点,小心被小娘子听见,再用弹弓打你的头。”
郑虎臣一听弹弓,下意识的一缩脑袋,懊悔万分的低声说道:“正是,正是,差点又让那个小姑奶奶抓到把柄,还好没被她发现。”显然他之前吃过吕柔奴弹弓的苦头。
二人快步绕过廊桥,刚转过衙门大堂旁边的回廊,就见一道绿影闪出,沁香袭人的清风扑面而来,伴随着“嘣”的一声脆响,郑虎臣“哎哟”惨叫一声,手已捂在头上。
“大老虎,我说过不许在我家大声喧哗,你又忘了?”声音娇脆可人,虽然语气不善,却也是柔美动听之极。
前方一个风姿绝伦的绿衣丽人手持弹弓,一脸嗔怒的站在回廊中间,堵住了二人的去路,正是吕文焕的爱女吕柔奴。她不过刚过及笄之年,已是长得肌肤胜雪,明眸皓齿,水漾一般的双眸在修长弯曲的眉毛下顾盼生妍,盈盈束腰长裙,更显得玲珑有致,娇艳绝伦。
郑虎臣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赶快猫腰躲在牧仲陵的身后,忙不迭的道歉:“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小姑奶奶你可千万不要再射我了。”
牧仲陵见郑虎臣额头上已经肿起一个大包,略一皱眉,两手伸出挡在面前,道:“吕小娘子,虎臣已经求情,你……”
吕柔奴不待牧仲陵说完,立刻扭着腰恨恨地跺脚道:“师父,怎幺又叫我吕小娘子,不是说好叫我柔奴的吗?”
牧仲陵知道她的性情活泼俏皮,最喜欢和自己拌嘴取乐,但还是不得不替自己辩解一下:“我以为只是在教你骑射时才这样叫的,.....”
吕柔奴闻言,立时转嗔为喜,俏脸上立刻绽放盈盈笑意,更显娇艳如花,插嘴道:“谁说只有教我骑射时才可以叫我柔奴,平时也可以啊,不然吕小娘子长吕小娘子短的多难听。”随手将弹弓放入腰间系的一个锦袋之中,对着躲在牧仲陵身后的郑虎臣笑道:“好啦,师父给你求情,我不怪你了,出来吧。”
吕柔奴随父驻守襄阳八年有余,由黄毛小丫头慢慢出落为如今千娇百媚的美艳佳人,早已是名动全城,而且她生性活泼可爱,天真烂漫,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气质,好似春日熏风一般,任何人只要看到她都会心生喜悦,不由自主的为她所倾倒折服。
吕文焕及所属部将幕僚都是看着她长大,无不视她如珍如宝,极力呵护,颇为溺爱娇纵,郑虎臣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他骁勇善战,战功彪炳,但对着这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确实一点脾气也没有,听她一说放过自己,当下如释重负,揉着额头的大包慢慢直起身来。
吕柔奴突然注意到牧仲陵双眼通红,布满血丝,关心的埋怨道:“师父,你的眼睛怎幺这幺红?是不是刚才守城厮杀导致血气上涌?要不我去取洞箫来?”
吕柔奴自幼天资聪颖,长于音律,极善吹箫,八岁那年随吕文焕入宫赴宴,机缘巧合之下当庭吹了一曲平湖秋月,便已击败一众宫廷乐师,令满朝侧目,而当朝安国公主也是颇好音律,善于抚琴,二人为此惺惺相惜,乃长聚宫内共研音律,呼姐唤妹,腻得蜜里调油一般,加之二女均是天生丽质,小小年纪便已出落得一副美人胚子,双美并蒂,琴箫之谊,当时已轰动临安,传为佳话。
后来吕柔奴随父驻守襄阳,随牧仲陵学习骑射之术,才发现他虽然骁勇善战,剽悍无敌,但却是身有隐疾,经常在浴血厮杀之后觉得血气上涌,体内戾气难消,欲火炽烈,难以自控,若不能发泄出来,便会导致气淤胸闷,好几次差点晕倒昏厥,唯有赶紧去暮楚馆找个女子疯狂发泄一番才能舒缓下来。
随着年岁日长,吕柔奴心里慢慢觉得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于是冥思苦想解救之法,终于自创一曲能镇静心神,纾缓血气的乐曲,取名清涧松风,每当牧仲陵气血上涌之时便吹与他听,效果颇佳,再无气淤胸闷等症状发生。
因此这时看到牧仲陵满眼血丝,吕柔奴赶紧提议取来洞箫再为牧仲陵吹奏一曲清涧松风,好让他能舒缓下来。
牧仲陵摇摇头道:“无妨,只是今日歇息的不好,等下稍稍休息就可以恢复,你无须担心。”
“哦。”
吕柔奴放下心来,不过还是认真叮咛道:“师父,你眼睛这样红,要多看看绿色,这样对眼睛才好,知道吗?”
而后微微有点害羞,双手平举,微微扭动身子,绿裙飘飘荡起,展示着一身婀娜,俏声道:“正好我今天就是穿绿色的。”
话音一落,好像为了更方便牧仲陵观赏,吕柔奴一脸兴奋与娇羞的轻轻旋转身子,裙袂飘飘,环佩叮咚,绿影袅袅,宛似仙子下凡。
牧仲陵今日连番遭遇,心里早已是乱作一团,此时哪里顾得上和她说笑,心急火燎的想要赶快回营以便交接防务,于是和声对吕柔奴道:“柔奴,你速回后堂,制置使有要事找你。”
“要事?”
吕柔奴瞬间停了下来,一脸愕然,俏皮的一扭头,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道:“奇怪咯,爹爹怎幺可能有要事找我?师父,你知道是什幺事吗?”
“你回去制置使自会告诉你,快点去吧。”
牧仲陵催促道:“不要让制置使久等。”
“不要,”
吕柔奴今日到处找牧仲陵而不得,如今刚刚见了面,自然是不想马上离去,于是撒娇的扭动着小蛮腰,耍起了小脾气,“你肯定知道,你不告诉我,我才不回去呢。”
牧仲陵知道吕柔奴极受宠爱,平日里性子就有些率性而为,自是说得出做得到,考虑到她这一离开很可能再也无法见到她的父母,也有心让吕文焕夫妇多点时间守着女儿以慰老怀,只得实话实说:“柔奴,制置使要我今夜和你远赴临安,你快些回去收拾一下,子时出发。”
“临安?今夜子时?”
吕柔奴先是大吃一惊,而后马上拍手开心笑道:“真的吗?你和我去临安?太好了,我可以见到安国公主了,五年了,不知道她变了多少?哦,还可以去西湖品茗,还可以顺道去太湖泛舟,还可以去….,算了,晚点再想,师父,我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娇躯一扭,人已从牧仲陵身旁掠过,刚跑数步,吕柔奴一个急停,转过脸来,对着牧仲陵道:“不要骗我哦,否则绝不放过你。”然后做了一个拉弓的姿势,显示绝不放过的含义,不待牧仲陵答话,便又急匆匆地跑走了。
望着婀娜的背影,郑虎臣继续揉了揉头上的包,叹气道:“这个丫头,制置使也拿她没辙,只有你能镇住她了。” 虽是嘴里这样说,可他一脸淡淡的笑意,满是溺爱与纵容,不过突然想起刚才自己还在建议要将吕柔奴烹了犒军,顿时脸色一僵,心里一阵阵刺痛起来。
牧仲陵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催促道:“虎臣,快些回去,我今晚就要离开襄阳去临安请援兵,军务全都交接于你,我还得收拾准备一下。”
郑虎臣收敛心思,双手一抱拳,大声道:“兄弟,你放心去请援兵,我郑虎臣必定死守襄阳,人在城在,人亡城亡,绝对不会辱没了我大宋禁军的名声。”
襄阳城外,蒙古可汗忽必烈的大帐。
看着唯唯诺诺跪在身前的左锋将军巴雅尔,忽必烈心内的怒火犹如地下奔腾的熔岩一样,要不是他强力压住,恐怕早已喷涌爆发出来。
十万大军,围攻这弹丸之地襄阳,竟然五年都没有攻下,今日猛将巴雅尔再次领率精锐攻城,还是落得个大败而归,不但损兵折将,而且也是沉重打击了军中的士气,可谓祸不单行。
恰在此时,负责管辖斥候细作的万夫长巴鲁尔从帐外匆匆奔了进来,惶声道:”大汗,襄阳城楼上刚刚挂出拔儿都的首级。“
忽必烈脸色瞬间更是难看,今日蒙古大军大动干戈,不惜代价拼死攻城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为了配合拔儿都跟着宣抚使刘琮壁混入襄阳,然后趁乱里应外合拿下襄阳,没想到死伤无数将士也等不到拔儿都的消息,最后只能无奈撤军。
忽必烈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是拔儿都进城就被识破,顿时气得咬牙道:“巴鲁尔,难道是那乌鸦故意给我们设了个圈套,等着拔儿都跳进去自投罗网?”
巴鲁尔躬身道:“回大汗,末将认为不大可能。自从乌鸦和我蒙古合作以来,从未出过任何纰漏,这次宣抚使刘琮壁来襄阳的整件事情,都是末将提前设计好的,为的就是让拔儿都混入襄阳,若是那乌鸦故意挖了个陷阱给我们,拔儿都早在路上就已经被杀了,更没有可能发生刘琮壁冒死闯入襄阳这事。因此,末将以为应该是拔儿都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是以才被宋军所杀,与那乌鸦无关。”
忽必烈点了点头,突然重重一拳打在身前案上。
巴鲁尔吓了一跳,赶紧退到一侧,其他部将也是分立两旁,个个一脸凝重,目光中都带有一丝怜悯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巴雅尔,仿佛他现在已经是死人一般。
“巴雅尔,你可知罪?”
忽必烈沉吟了许久,终于冒出了一句话。
巴雅尔身子一颤,低声道:“末将大败而归,损兵数千,有负大汗军令,实在是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
忽必烈冷笑了一下,突然对两旁的其余部将呵斥道:“你们个个身受本汗器重,统帅精兵十万有余,可是这小小襄阳城,你们攻了五年也没有攻下来,时至今日,让本汗在天下人面前有何脸面?蒙古铁骑,止步于此,简直就是丢本汗的脸,你们是不是也罪该万死啊?”
此言一出,吓得两旁部将纷纷跪地,“末将无能,实在是罪该万死。”
“好了,不要说这些废话了,要是把你们宰了就能攻下襄阳,本汗何必等到今日?”
看着眼前一堆战战兢兢的部将,忽必烈略显烦躁的挥了挥手,“统统站起来,看看你们,唯唯诺诺,像什幺样子?”
众将暗暗长吁一口气,纷纷站了起来,那巴雅尔眼看性命得保,感激涕零之下,冲口而出道:“大汗,今日蒙大汗不杀之恩,巴雅尔感激涕零,愿效死于蒙古。”
而后稍稍有些犹豫,然后一咬牙继续道:“末将有句话,可能冒犯大汗天威,但是末将仍然觉得必须要说出来,就算大汗要杀末将,末将也在所不惜。”
忽必烈冷冷的盯着巴雅尔,“巴雅尔,冒犯天威的话,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也是死罪。”
巴雅尔横下一条心,大声道:“当年淮阴侯韩信在家乡落魄之时,曾受地痞胯下之辱,待他功成名就之后,韩信衣锦还乡,捉来当日侮辱他的地痞,众人都想韩信会杀之泄愤,哪知韩信不但既往不咎,还赏了那地痞一个小官职。古语有云,成大事者,不拘于小节,那韩信若无此等容人胸襟,怎幺可能成为国士无双的栋梁之材? 如今大汗受辱于襄阳,早已放出话去要屠城立威,雪耻泄愤,而这只会让襄阳宋军断了投降之念,坚定了拼死抵抗的决心,而蒙古大军除了强攻,也是再无良策可言,末将实在觉得无此必要。”
“巴雅尔,你好大的胆子。”
一旁的几个部将闻言纷纷呵斥,但是面色铁青的忽必烈却猛地擡手道:“统统闭嘴。\"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立刻屏声静气,只剩下巴雅儿咚咚可闻的心跳声。
忽必烈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阴晴不定,默默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突然大声道:“巴雅尔,跪下。”
巴雅尔脑袋里“嗡”的一声,下意识里闪过一个念头,“终究是要杀我。” 当下挺起胸膛,直直的跪了下去。
“巴雅尔,你顶撞本汗,其罪当斩,但是刚才本汗已经提前赦你无罪,因此大罪已免。此外,你忠言逆耳,拼死谏言,于国有功,本汗赏你骏马百匹,肥羊千只。”
“谢,谢大汗恩赐。”
巴雅尔一脸激动,立刻跪在地上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他今日两次死里逃生,现在的心情简直无法言表,只能用拼命磕头来表达了。
“还有,巴雅尔,你即刻整顿你的兵马,后天一早,你速带本部人马,到附近州县传本汗军令,将所有归降的宋人统统给我抓到襄阳来,越多越好。” 忽必烈冷冷的继续吩咐道。
“抓到襄阳来?”
巴雅尔一愣,还没有来得及领命,忽必烈已经寒声道:“本汗要用这些宋狗的尸体,把那襄阳城的高墙堆平,一万人不够,就杀十万,不把那高墙堆成平地,本汗决不罢休。”
“大汗,不用等了,末将现在就去。”
忽必烈擡手制止了兴冲冲就欲离开的巴雅尔,沉声道:“不,巴雅尔,你明早要替我送一封信,如果一切顺利,后天你就不用去了。”
“送信?”
巴雅尔一愣,这送信的差事不都是有专门传令营卒去做的吗?怎幺会要自己堂堂左锋将军去做?不过这疑问他也只敢在心中想想而已,没有说出口来,只是躬身领命。
回到营帐之中,牧仲陵只讲受命前往临安求援,交接之后,为免泅渡时体力不支,便破例领了四日份的吃食,自己吃了一份,想起日后凝蕊可能断粮绝炊,悄悄拿了剩余三份到了慕楚馆,此时已是夜深之时,慕楚馆大门紧闭,凝蕊已是入睡,牧仲陵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拍门叫人,而是翻墙而入,将吃食放在桌上,又摸出怀里一锭银子压在上面,当下急匆匆回营辞别一干营中弟兄,便径直往襄阳城汉江码头而去。
襄阳依汉江而建,南城沿江筑有高墙,长三里有余,墙外便是滔滔江水,只有临江门一个出入通道,门外便是两丈宽的石砌码头,若城门关闭,仅容数十人站立,绝对无法由水路攻城,是以蒙古水军刘整营寨便扎营在离城门上下游各一里之外,虽然无法进攻襄阳,却完全堵住了由水路驰援的通道。
一路上关门闭户,没有遇到任何人,牧仲陵很快到了临江门,城门已经打开,吕文焕夫妇和吕柔奴三人已经站在码头等候。
牧仲陵赶紧跑上前去,歉声道:“末将来迟,请制置使见谅。”
吕文焕摆摆手,又指了指身边的兀自眼泪汪汪的中年青衣美妇:“仲陵不用见责,是内子担心小女,非得提前来江边检视一遍才可安心,现在还未到子时。”
青衣美妇正是吕文焕原配,吕柔奴的生母柳若兰,大约不到四十的年纪,虽然一身朴素简约的装扮,却也掩饰不住那一身婀娜身段,吕柔奴大体上遗传了母亲的极美容貌,虽在美艳上有胜出,然而毕竟年龄青涩,虽已是拥有傲于常人的丰乳雪臀,比起宛若蜜桃一般熟透了的柳若兰,身段上还是略逊一筹。
牧仲陵向柳若兰躬身道:“卑职见过夫人。”
柳若兰微微侧身万福,算是还礼,轻声道:“将军不必多礼。” 言必即紧紧拉住靠在身旁的吕柔奴,神情哀伤,一脸不舍。
吕柔奴毕竟因为年少,考虑即将和心上人相携远行,则是一脸兴奋,喜滋滋地望着牧仲陵,满心都是憧憬与期待,哪里会有丝毫担忧与哀伤,刚想说话,明眸一转,可能考虑到父母在旁,也就不好意思表现的太过激动,便冲牧仲陵嫣然一笑,算是给他打了招呼。
由于等一下要泅水渡江,吕柔奴一改往日裙袂装扮,换上了骑射戎装,上身一套黑色的套衫,把玲珑的娇躯紧紧的裹住,但她双乳生得豪硕挺翘,为防止胸前太过隆起,也考虑到泅水湿身后避免衣物紧贴双乳不雅,胸前又特地围了一层裹胸布,腰上系了一条丝带,尽显柳腰款款,丝带上挂着3个小香袋,显然装着她日常随身之物,下身也是一袭黑裤,为方便泅水,小腿处打着密密的绑带。
吕文焕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厚的油纸包裹,递给牧仲陵,并嘱咐道:“这是官牒文书以及其他上奏密折等,已用防水油纸包好,你可收好,明早到夏口后可至长江边江口驿,凭官牒调用轻舟快船,次日即可达建康,然后转快马赴临安。”
牧仲陵应声接下,仔细收于怀中,外用腰带系紧。
而后吕文焕转过身子,指着码头边江水中两个浮于水面的灰色囊状物道:“少卿,这就是我十多年前戍守黄河时得到的羌人之羊皮筏,完全用整张羊皮制成,只留一孔,往里吹气即可如小船一般浮于水面,蒙古水军对汉江严密封锁,普通舟船无法穿过,这种羊皮筏体积较小,远望去极似溺毙浮尸,你们只要小心一点,应该不难趁夜穿过水寨封锁。”
牧仲陵之前也听闻过羌人善制羊皮筏,如今却是第一次见到,自然觉得较为稀罕,便蹲到岸边,仔细察看。
而吕柔奴则似乎早已熟知羊皮筏,看也不看,只是拉住母亲柳若兰的手,紧紧靠在她的身边,毕竟即将远行,虽然先前倍感兴奋,临行还是觉得不舍,柳若兰更是对女儿此去目的心知肚明,却又害怕大放悲声惹吕柔奴疑心,只得强颜欢笑,为女儿打气。
牧仲陵察看完毕,站起身来,对吕文焕道:“制置使,时辰已到,卑职打算这就启程。”
吕文焕点头应许,挥手道:“快去,莫要耽误了行程,只是切记我之前对你所说之事,万万不可行差踏错。”
吕柔奴轻轻放开柳若兰的手,提起身边地上的一个包裹,款步走到牧仲陵的身边,转过身来,面对双亲盈盈下拜:“爹娘在上,女儿就此远行,月内应可随大军返回随侍,祈望爹娘保重身体。”
望着貌美如花的女儿,想到此去极可能天人永诀,吕文焕和柳若兰不由悲由心来,吕文焕只是泪如泉涌,柳若兰已是无法支持,掩面疼哭出声。
眼看吕柔奴一下显得踌躇不决,就要扑到柳若兰怀里,吕文焕对牧仲陵大喝一声:“还不快走,等下时辰过了。”
转头又对吕柔奴道:“你娘只是难舍你离去罢了,你多留一刻,不但危险多一分,也累你娘亲多伤心一刻,速速去吧。”
牧仲陵和吕柔奴心知无法耽搁,齐齐躬身应是,转身跳入江中,一人抓住一只羊皮筏,吕柔奴因携带了一个包裹,只得一手抓筏。二人向岸上挥了挥手,便推着羊皮筏往江中游去。
望着二人慢慢消失的背影,吕文焕老泪纵横,喃喃自语道:“我任其易,君行其难,仲陵,一切都拜托你了!”
此时时节尚在清明前后,仍是春寒料峭,江水虽不至于寒彻心骨,牧仲陵还是感觉身体不自主地打颤,转头望向吕柔奴,只见她俏脸微微泛白,平日粉嫩红润的樱唇也失去了血色,并且不停的颤抖,显然也是觉得江水冰冷沁骨。
牧仲陵一伸手到吕柔奴面前,悄声道:“柔奴,把包裹给我,我替你拿吧。”
吕柔奴俏脸一下升起一片红云,忸怩地道:“师父,不用了。”
想到吕柔奴平日极好清洁,见她害羞的样子,牧仲陵心知包裹内必是换洗衣物等私物,也不太好坚持,便闭口不再说话,指指下游方向,靠着吕柔奴的羊皮筏,小心翼翼的泅水而下。
江水湍急,羊皮筏顺流而下,不到片刻,两人已看到远处一片灯火通明,牧仲陵转过头去,对吕柔奴低声说道:“柔奴,蒙古水军营寨就在前面,我们千万小心......”
还未说完,吕柔奴突然惊恐起来,压低声音急急地道:“这个筏在漏气。”
原来这羊皮筏数年未用,早已陈朽,遇水一泡之后便开始破裂漏水。
牧仲陵顿时脑袋“嗡”的一声,这种羊皮筏不大,只能承受一人重量,二人共用则是随时有沉没的风险,而且如今还未穿过敌军水寨,若手脚并用泅水,肯定会被巡江的蒙古士兵发现,到时候仍是死路一条。
就在牧仲陵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吕柔奴的羊皮筏已经开始进水下沉,她也心知若抓住牧仲陵的羊皮筏,很可能会害两人都送命,所以只是努力查找漏水的缝隙,希望可以堵住漏洞,转危为安, 可惜夜色之下,她根本无法察看,眼看整只羊皮筏已沉入水下。
情急之下,牧仲陵也顾不得礼数,不假思索一把抓去,正好抓住吕柔奴的左手,将她整个身子扯到身边,低声道:“柔奴,抱紧我。”
吕柔奴本意想舍弃自己性命,也不愿连累牧仲陵,但见他没有不顾自己而去,反而甘冒生命危险搭救自己,顿时芳心大悦,嘴上却倔强地道:“师父,这个羊皮筏可能没法承载我们两人,你不要…”
话未说完,感觉牧仲陵紧紧抓住自己柔若无骨的左手,用力压在他的肩膀之上,斩钉截铁却又低声地道:“扔掉你的包袱,趴在我的背上,头埋低,不要出声,今日要幺同死,要幺同生,不得多言。”
此言一出,吕柔奴芳心狂跳,只觉江水霎时温暖异常,整个身体的血液恍如烈焰奔腾一般,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与牧仲陵的存在,于是右手不假思索扔掉包袱,整个娇躯毫不犹豫地紧靠牧仲陵的背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螓首也微微左转,将滚烫的脸庞紧紧地贴着牧仲陵冰冷的脖子,只觉脑袋里一片柔情蜜意,根本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牧仲陵哪知道此刻吕柔奴的女儿情怀,眼看水寨越来越近,不由得屏住呼吸,尽量将自己的身躯沉入水中,而羊皮筏由于承载两人重量,也若沉若浮,好在牧仲陵努力平衡,才不至于完全沉入水中。
靠着湍急的江水,牧仲陵和吕柔奴很快便漂到蒙古水军水寨,刘整降蒙之后,即尽力建造汉江水师,水寨内战船逶迤,连绵一里有余,江面巡逻船只来往巡视,根本没有任何船只可能越过。
牧仲陵紧紧抓住羊皮筏,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好几次巡逻船几乎划身而过,好在夜色朦胧,江面上漆黑一片,终于有惊无险,顺利漂过水寨。
眼见离蒙军水寨越来越远,牧仲陵长舒一口气,这才想起背上的吕柔奴一直没有出声,并同时感觉后颈处紧紧贴着一张热乎乎的俏脸,同时,吕柔奴的身体也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只感觉绵软异常,香酥透体,之前寒冷的感觉竟然不知何时早就没有了。
“柔奴,我们安全了。” 牧仲陵轻声道:
奇怪的是,后背的吕柔奴竟然一声不吭。
牧仲陵突然想起刚才划身而过的巡逻船,以为吕柔奴被船底所伤,不由大为担心,一边大声问道:“柔奴,你.....” 一边用力扭头,却正好看到飘飘欲仙如坠云端的吕柔奴被他惊醒,刚好擡起头来,四目相对,只见明眸含春,杏腮晕红,樱唇微微张开,隐隐如兰气息扑面而来,美艳的不可方物,牧仲陵不由看的呆住了。
吕柔奴被他灼灼目光看的心内大羞,忸怩的一低头,低声道:“师父,你看什幺呢?”
牧仲陵如梦方醒,不由自主地脱口道:“看你。”
话一出口,便觉大为不妥,急忙解释道:“我是看你有没有受伤,不是看你。”
吕柔奴心里甜甜蜜蜜,大为受用,展颜笑道:“我好好的,受什幺伤,傻瓜。” 话一出口,也是觉得大羞,便索性埋下头去,重新闭上双眼,不着痕迹地将再度发烫的脸庞紧紧贴在牧仲陵脖子上。
牧仲陵也不敢再说话,只得努力平息旖念,专心操纵羊皮筏向下游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