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凌直起身子与燕回对视,好似许久不见,人又变得哪些地方不一样。
“你是恼我选了你大兄继位?”
燕回冷笑,“我若真在意,还能留在金陵悠闲度日?”
燕凌又问,“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人家可知道你那几摊烂账?”
轮到燕回一噎,燕凌见他那副模样,心下了然,“再留几日,等办完你大兄的事,要走要留都随你。”
燕回没接茬,等他说下半句,“你不在也好办,我亲自选人,选好了请期下聘,父母之命越不过,只要把正妻娶了,其他随你折腾。”
燕回一出门就去寻苗子清,却被管事告知他告假去给亲姆扫墓上香,要过三日再回。他没了往日的风度,扭头就往后院跑,他要抓紧写信,梁王既然笃定留人,即使硬往回跑路上也会受阻,整个北直隶多少都与广宁府有牵扯,可别等他前脚到了金陵,后脚梁王就敲锣打鼓把新夫人也一并送来。
他写了两封,都是寄去禹王府,杨裳与谢溶溶常有通信,不会因为他一走就断了联络。他要让谢溶溶知道,想要娶她从来都不是什幺廉价易碎的承诺。
可等到下笔那刻,他却又踯躅不前,浓黑的墨点滴落在纸页上,洇着没干透的水渍,像极了她的双眸。
他要如何说,又怎幺写,才能让她明白,最开始多多少少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可惯来的浅尝即止并没有在得到她的那一夜停歇,反而从那时起便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反复浇灌,随着叶茂根深,是什幺诱使他入局的变得并不重要。看了一眼便想看第二眼,和她呆在一起哪怕说不了一句话,心里也是鼓胀胀的充实。
一日又一日,他走在身后,不远不近地看着她的背影,会忐忑,会不安,生怕连这望得见的距离也会忽地不见。他们之间隔山跨海,真的再无一丝牵连。
这样苦涩的滋味让人着迷。想把心挖给她看,想给脖颈扣上枷锁,把铁链钥匙都交予她,再送上一柄刀,让她不用担心情之一字反复无常。
九重天上若有神明佛陀主宰生死,或许应有她的一席之位。
燕回放下笔,双手捂住脸重重地砸在积满灰的桌案上,陈腐湿冷的颓败从裂缝的地砖里滋生出霉斑,他在屋里静坐到落日西斜,彤云残阳只有这个时刻才会光顾偌大府邸的角落。他曾畏惧这抹血色多年,若一个人呆着时,总会早早扯下帷帘。
可此时此刻,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抹窈窕婀娜的身影,手里拎着油纸包走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腰封绣着各式的花样。他拨开人群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南国水暖风慢,他们沿着秦淮河畔长长的御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溶溶……”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证候来时,正是何时?断鸿声里,斜阳尽时。
他赶在天黑前绕去街上一家门面不大的镖局,砸了一锭黄金,让人连夜出城南下送信,随信附带的还有一枝金钗,成色款式都比较旧,却压不住上面嵌的一颗鸟蛋大的鸽血红宝石,浓郁得扎眼,连周围一圈米粒大的碎玉也水头通透。
从镖局出来走在飘着肉香的街道上,燕回深深吸了一口气,北地的暮色里总缭绕着烧麦杆的烟熏味儿,早早裹上夹棉袄头戴小毡帽的行商,吆五喝六地拉着疲惫的骡子,卷着舌头嘟囔地从身边走过。他站在街角看着一盏盏亮起的红灯笼,哪怕灯火通明,也好似被蒙上一层灰扑扑的雾。
原来早已不是故土。
回到府中已是饭点,管事立在门外翘首以盼,远远看见一席高挑的身影便急忙迎上去,跟在后边儿小声解释,
“人都到齐,就差您了。”
燕回心里有了准备,一推门齐刷刷二十几双眼睛看过来,正中的燕凌头也不擡,一杯杯喝酒,顺手指了正对他背着门的位置,
“坐。”
依旧是分了两桌,自上而下分别是梁王妃和大公子燕旭,大公子妻卢氏,侧妃尤氏,二公子燕旸及妻周氏,最小的姑娘燕映以及孙辈子嗣们,唯一缺席的是燕旸一母同胞的大小姐燕晞。隔开的另一桌是府里的姨娘妾室,杂拉八九个,还不算燕旸院里上不得台面的歌伎女伶。
一年没见,都恨不得眼睛黏在他身上。席间冷冷清清,甚至比他回来之前还要安静。
燕凌只埋头喝酒吃菜,王妃看见他的刹那厌恶地别过头,若不是梁王在上座压着,她几乎要甩袖离去。大公子见状,病气缭绕的脸面上浮起一丝怯意的笑,隔空冲他举杯,
“三弟一年未归家,大兄十分想念。”
卢氏要劝酒也被推拒开,“三弟看着比离家前还要健朗,看你在南边过得好,大兄心里也就放心了。”
燕回笑着说,“劳大兄惦记,我见兄长面色也比去岁好很多,想是好事将近,三弟先提前恭贺献礼了。”
请封之事在燕旭心中扎根多年,早成了一根剔不出的刺。一朝得尝所愿,还是一步到位,怎幺也按捺不住欣喜,好事养人,他看起来确实精神尚佳,连饮两杯酒也未见滞色,脸颊红扑扑地打开燕回赠上的礼盒,是支成型的老参和一副颜公的字。
他喜上眉头,翻来覆去把那副字看了半天,还给卢氏炫耀,当着燕回的面让侍女挂在书房,务必挑个显眼的好地方。兄弟俩你来我往,遑论真假,看上去确实和谐。
倒教一旁等着看戏的燕旸积了一肚子酒火,甩开周氏的手,阴恻恻地举着杯子一跛一跛地朝燕回走去,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捏着,
“三弟许久不见,怎幺连招呼也不打?是如今攀上了高枝儿,只看得起大兄看不起二哥了?”
燕回并不接茬,紧着面前一道汤浴绣丸吃,梁王府女眷多,厨子炖汤的手艺一流。
燕旸四下扫视一圈,见燕凌和阎氏不往这看,便又凑上去吐着酒气问,
“三弟从京中怕是带来不少好东西吧?怎幺,有给大兄调理身子的老参,就没给二哥治腿的方子?”他擡起右腿架在椅子上,啪啪大力拍着木头支的半截小腿,伏在他脸边咬牙切齿道,
“再怎幺说,二哥这条腿……也是你弄断的啊。”
席间连小儿闹着要菜,咕叽咕叽咀嚼的声音也消失了,明里暗里都在侧目。
请封一事,何止是燕旭心里的刺,早从阎氏透露出想要把燕旸记在名下起,他做梦都想着这一天。他恨为什幺燕旭不早点死,反而活着生了嫡子,他恨为何又有了燕回,生母是身份高贵的侧妃,从小就被父王带在身边。他活着一天天眼见希望渺茫,直到燕回这个杂种弄断了他的腿,骑不上马更打不了仗,变成个比燕旭还不如的废人。
燕回放下筷子,擡头撞向梁王的目光。
他总是这副神情,从那日起,眼睛里再没有神色,没有飞扬快意,也没有温情怜悯。
他冷眼看着他在空旷吃人的王府里挣扎着长大,长成一个扭曲的幽魂,被人唾弃排挤,袖手旁观放任由之。
周氏被侧妃捅了一肘,后知后觉地跑来拉人,小声劝道,“二爷,二爷……王爷王妃都在看着呢……”
燕旸一手把她推了个趔趄,他顺着燕回的视线看去,就见燕凌端坐在主位上,两侧是他的妻妾子孙,可他眼里只有一个燕回,自始至终爱也是他,恨……也是他。
他还要去抓燕回的衣领,让这个胡狗娼妇养的杂种付出代价。臂腕被一把截住,燕回是他们三人中唯一一个习武的,手劲自然不能相提并论。燕旸先还强忍痛意,可那只白玉一样的手越箍越紧,几乎要隔着皮肉捏碎他的骨头。右腿已经断了,他不能再当个写不了字的废物。
“松手、松手,狗杂种……你胆子大了!”
他口不择言,喝多了酒怒火上头,早就不知自己在说什幺。周氏顾不得屁股痛,姿态狼狈地扑上来去掰燕回的手指,席间暗流涌动,已有稚童被他狰狞的脸和粗噶的嘶嚎吓哭,连王妃也难得放下筷子,两只浑浊的冷目直视过来。
还是燕王止住这一场闹剧。
他擡手把酒盅扫到地上,清脆的碎碟儿声不高不低,正巧给每个人心里敲了记钟。
侧妃尤氏变了脸色,她在王妃手下多年,恨起燕回来只多不少。而眼下顶着王爷的怒意,只得转头将气撒在亲儿身上,
“燕旸!你真是放肆没教!”
转头恶狠狠地蛰了周氏一眼,“还不快扶二爷下去醒酒,没点用处的废物。”
周氏在大庭广众下被平白斥了一通,眼底噙泪,连头也不敢擡,唯唯诺诺地杵在夫君跟前,哀求着,“爷,您就跟妾回去吧。”
见他一只手还被钳着,于是低三下四地抹泪赔礼,“三叔别见怪,二爷只是贪杯,您莫往心里头去……”
偌大的一间敞亮屋子,静悄悄只有她刻意压低的啜泣,饶是如此也能让人听个清楚。周氏受此大辱,被压得脖子也直不起,哀婉的模样教人心头一刺。
燕回松开手,也懒理席间各路妖魔鬼怪,推了碗筷起身回房。
这偌大的府邸,其中亲疏脸面也如那一摊碎瓷烂碟,早在多年前就已四分五裂,门里的个个都心知肚明。
转日一大早,侧妃院子里的管事婆子上门来赔罪,不值钱的玩意堆了一桌,仍不见主子半个人影。这种把戏使得多了没什幺新意,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全都活得古板僵硬,连耍手段也是老掉牙的一套。
苗子清不在身边,送来伺候的小厮婢女也都被打发去外院,没个人通报,当梁王身边的大总管亲自来喊人时,正好碰上这一幕。
那婆子虚伪的笑容僵在脸上,红红白白的十分尴尬。等把人轰走,大总管引着燕回去梁王书房,边走边叹道,
“爷们粗心,三公子您受委屈了。”
这话说得诚恳,可要往心里头去了,那才是真傻。又随口问了几句家常,话里话外地探他在金陵的事,有无交好可有看得上眼的姑娘,燕回则是一如既往,三分真七分假地打太极,愣是闭紧了嘴巴,没把谢溶溶透漏出半分,弄得大总管下不来台。
将至门前,他突然顿住脚步,只见院子里的银杏挺拔粗壮,以八风不动的姿态扎根泥土,好似是眼角飘进了一抹幻觉。
大总管在前面喊,“三公子,王爷喊您进去。”
燕凌放他休整一晚,今日见面单刀直入,把两本花册扔到他面前,言简意赅道,
“自己挑挑。”
殊不知这东西勾起了他去年这时第一次与谢溶溶独处时的思绪,偷了她的耳坠还把人吓得不轻,想来那便是不在预料中的偏差,过早的在她面前原形毕露,给后面的每一步都埋下了陷阱。
如今那滴美人泪还在贴在胸口,什幺样的女子都触不动他的心。
见他兴致缺缺,燕凌也不意外,侧身拿过两本册子,各翻至一页摆在他面前,不管听不听,兀自说道,
“我意在顺天巡抚叶章的二女,”画上女子的小相眉目清婉,旁边写着芳龄名讳,独独被人指在家世那一处,仿佛娶得不是她,而是纸上的那行字。
“侧室也拟定了三个人选,辽东、辽西军出身的女子各一,毕竟是嫡系,怠慢不得。”
他说得言辞凿凿,燕回听得啼笑皆非。
“劳父王高看我一眼,不过是个声名狼藉的庶子,我还不知自己有这样高的身价,”他把花册推拒到一边,“大兄和二哥娶得是北地望族出身的姑娘,原是王妃和侧妃的娘家地位不凡。我阿娜如今连名姓也不为人知,世人只道她是身份低贱的胡人女奴。汉人最重血统,我除了空有梁王公子的头衔,哪里还剩下筹码?”
他笑得讽刺。阿依慕公主的盛名如花期一样短暂,凋谢后连名字也不能有,被随便按上一个汉姓,传作桑夫人,以示主人家对她延续子嗣的恩宠。
她甚至不能睡在燕家的祖坟,牌位在燕回及冠后接到一座不起眼的小乘佛寺供奉,每年靠着他接济的香火钱苟延残喘。
若是不提这些,他还能与燕凌平心静气地说上两句话,对这座府邸的厌恶也能继续遮掩下去。一追究起过往,谁都别想全须全尾地走出这扇门。
“我先前与您提过,有喜欢的姑娘,也愿意此后留守金陵,”说着从袖中掏出那方簪金宝盒,按开盖子递到燕凌面前,
“今日我来,便是完璧归赵。”
“此后北地兴衰,一概与我无关。”
燕凌的目光从他拿出那只宝盒起即变得鹰利,如果说昨日燕回的话听在耳中是池塘落雨,今日他的表态就是大地惊雷。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兵符,转看几圈,不由得再次打量起他来。
三个儿子,只有燕回与他最像。
“你知道我为何要将兵符给你,却要传位给你大兄?”
燕凌从一堆书册里翻出一张女子小相,上面的年轻姑娘不做汉人打扮,眉眼十分醒目,燕回只不过粗略扫了一眼,目光便定住不动。
“这是我选的第三人。”
“她是仆固可汗的遗孤,也是你的表妹,托合提死后一直养在王庭。拔野古无后,来位不正又暴虐成性,已被诸部唾弃多年。他本意养着阿潘是为日后正名,若不是我下手及时,她早被娶进后宫当个傀儡。”
他摆弄着手中的“燕”字玉符,踱步到案前换了一束香。
燕回看着他的背影,昨日那股奇怪的预感又在脑海中浮现,连带方才门外树后的衣角,也成了呼之欲出的线索。
燕凌把兵符放回匣子里,双手奉到香案前,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进他心里。
“你祖父在时,一为答谢永安帝的恩情,二为韬光养晦杜绝冒进,曾逼迫我立下重誓,三代不反,这是只有梁王才能知道的秘密。”
“我当年把兵符给你,是也不曾料到如今的局势,你大兄平白捡了一份福气,只要他安稳地把这头衔顶好,享几年清福再拱手禅位,就不算违背誓言。”
金眸移到那张金发胡人女子的小相,目光晦暗不明,声音也不辨悲喜,
“所以要一南一北重新涉足北直隶与回纥王庭,在内巩固联结亲兵?您真是好算计,每一个妻妾都有大用处,连阿潘也不放过,”
燕回冷笑,“我与阎家势同水火,侧妃那里也是非死即活的旧怨,这些年相隔天南地北,昨日席间还是相看两厌,您活着尚且能居中制衡,就不怕我一朝得势,把您的子孙妻妾屠戮殆尽?”
“如有必要,也是做得。”
燕凌的声音与冷毅的面孔一般坚定。反而是燕回倒退两步,抵着窗棂仔细打量他,从窗外灌进来的冷风被压缩成细细密密的刀,一刀一刀刺进后背。若梁王此时回头,定能看见他逐渐霜白的脸色,
“果然,没用的棋子是死是活都不重要,可见您答应过我的事,只怕不是让步,而是顺势为之吧。”
燕凌不置可否,“待事成之后天下尽在彀中,想要什幺还不是唾手可得?我已去信向南廷替你请封世子,事宜既定,老实把婚成了,就是最好的报复。”
屋内一时寂静,熏香味浓郁,闻久了胃里犯恶心。
这还是近十年来他们父子间仅有的坦诚,来得却不是时候。
燕回仓促地推开窗子,迎面而来一阵晴朗干冽的风,吹平胸腔中鼓噪不停的心脏。盘桓在心头的阴云散去,面上也渐次恢复如常。
他努力维持着往常的镇静,侧过身飞快地在脑海中构画着破局之道,口中反问,
“父王如此独断,不怕叔伯反对,也不理军中的怨言幺?我离开北地多年,连府中人快认不全,娶一两个女子便能收服辽东、辽西两军,您未免太高看我。金陵的百姓都知我出身卑微浪荡无能,如何担得起举兵造反,改朝换代的大功德?”
“你是我的儿子。燕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许是这句交代太过模棱两可,还不等他嘲讽出声,燕凌技高一筹,狠狠斩断了退路,
“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你阿娜和那个姓谢的女人,只能选一个。”
余光捕捉到那双金眸瞬间浮现的冷厉,燕凌难得露出一丝笑,尤显游刃有余,“阿潘眼下也在府中做客,你去与她说说话。”
燕回再也忍不住,沉下脸拂袖而去。而梁王似乎是要将他一招定死,从身后幽幽传来一声警告,
“把手从庆阳撤回来,岁知,齐王不是你能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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