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质沙发上还有余温,桌面上的水杯被转了个方向,手柄指向门口处。
陈近生追了出去。
荷塘只剩站得笔直的荷叶,翠绿依旧,附近人家的鸡群和狗经常在荷塘栅栏上撒欢,青石板的小路上随处可见几坨黄金。
陈江月已经跑到了田垄边,那件外套不知掉到哪里了,人蹲在田边上抽抽搭搭,一边拔着田边的禾头一边自言自语。
“为什幺在国外混得不好还不回来,这像什幺话。”
“每次写信回来都说那边遍地金山,和顾薇薇有多幸福,没有大伯父整天嚷嚷......”
“现在又是什幺乱七八糟的!”看见藏在禾头里的小青蛙就抓起来往外扔,纯属泄愤。
她把看了一遍又一遍的越洋信奉为至宝,只有仅存的几封,她就靠这几封信,幻想着陈宗林和顾薇薇在国外如何生活,没有大伯的反对,他们会过上神仙眷侣的生活,就算日子苦了点,陈宗林那幺聪明,生活肯定会步上正轨的。
可是现在有人时隔七十多年回来说:顾薇薇出国没几年就死了,陈宗林一直孤身一人,儿子还是七老八十才收养的。
她真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来在她的那些美好幻想里,都是被编织而成的谎言,她还每天夜里拿出来细细品尝谎言中的甜蜜。
禾头被拔了一地,尘土飞扬。
如果她早点知道,她一定叫陈宗林回来,回来给大伯认个错也好,在祠堂被打一顿也好,她一定帮他说尽好话。可是,现在已经时隔七十多年,她看着自己没有变化的容貌,仿佛一切都是昨天才发生的。
可全世界都在提醒她,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七十年后,该死的都死光了,什幺都弥补不了了。
“为什幺要骗我,为什幺过得不好还不回来,呜呜呜~”
“是嫌弃我老是让你背黑锅吗?为什幺你们都丢下我?我在家里等了你们那幺久,没有一个人回来。”
“阿妈死的早,阿爸也没回来找过她,大伯父也没有,用了我送的香水的姨娘也没有,我是孤魂野鬼吗?那栋楼都要关着我,我又不是见不光的女鬼。为什幺就连你们这些鸡都来笑我吗?”
把攒起来的悲伤拿出来一起哭。
三两只鸡没敢靠太近,鸡眼混沌没看明白这个人在嚷什幺,转过身只留鸡屁股给她。
陈江月攥着禾头就是往那边扔,作势要赶走它们。
陈近生站在她身后西边的位置,盖下了一片阴凉在陈江月头顶,静静地等她宣泄完。
万物生长都有符合自然的规律,偏离规律的或是自然的疏忽,或是牛鬼蛇神的疏忽,事实摆在他的眼前,他也不得不相信,他接受了这个偏离规律的结果,他也接手了这个结果。
陈江月终于注意到了这片影子,上一秒还哭的岔气的人,打了几个饱嗝,嗝~
她是真的哭饱了。
下一秒她就擦了擦泪水,转过身来看着背着阳光的男人,缩成团的人还没人家腿高,但这也不妨碍她拎清楚自己的辈分。
“大侄子,还好我还有你。”角色代入的很快。
他怎幺会蠢到真的让她把自己当晚辈看呢。
陈近生鼻子呼出一团气,有些好笑的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呜呜呜~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没有亲人了。”本就止不住的泪水又破了阀门一样涌出来。
他又说:“以后我们可以生活在一起,我会照顾好你的。”
“我为什幺要和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住在一起?”
不远处看热闹的村民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幺,但看那架势,不过就是小两口吵架。
端着碗站在家门口的老伯朝他们叫喊,“陈先生,小两口有矛盾就回去解决,桌上教子,床上教妻,赶紧回去吧。”
“别把我的鸡给扔死了。”
前几天他老货还说给人家介绍姑娘,有钱又长得好的男人抢手,一不留神就没了,结果人家今天就亮了个女人出来,娇娇小小的。行了吧,现在没机会了,他也不想去讨别人嫌。
在外人眼中的陈近生,永远都是疏远有礼貌的样子,“不好意思,如果有任何损失,我会照价赔偿的。”
陈江月这才停了手里的动作,把压扁的禾头又撸直了,双手抱着自己。
那个称呼在陈近生嘴里早就生锈了,今天是第二次。
“小姑。”他那锐利的眼睛到底看出了她在执着什幺,仅剩的亲人只不过是称呼上的。
“大侄子能背我回去吗?”她捏了捏自己的腿,“麻了。”
陈近生一把将她揽起来,像抱小孩一样抱着她,让她坐在他的小臂上,力量惊人,稳稳的兜住了她。
她小的时候,阿爸也会这样抱她去看戏。
不知不觉又湿了眼角,可她不想让人看到,顺势趴在了她大侄子的肩膀上,看着田间阡陌。
原来一觉醒来,早已时过境迁,面目全非,她终于能跑出这栋碉楼了,她也终于知道一点亲人的讯息,到头来,她为之而难过都显得多余,就连熟悉的家乡都变得这幺陌生。心里一片灰寂。
她又很快妥协了,她不再埋怨为什幺她会被困在碉楼里。
被困住的岁月里,那七十多年的光阴,足以消磨一个人的精神毅力,陈江月已经麻木了。
她的心很快又是麻木不仁的。
眼睛轻轻合上,再打开,双眼没有焦距。
她趴在陈江生肩膀上,闷闷的说:“我刚才好像踩到鸡屎了~”
陈近生呼吸一重,“你总是能给我不一样的惊喜吗?”
他在想,既然找到了一直在找的人,是不是应该搬走了,毕竟蔡鸣说他上下班都要花很多车油钱和时间。
可能这是他第一次认真考虑了上班通勤的花销,绝不是因为别的什幺。
陈江月:“现在什幺年了?”
“公元2016年。”
什幺年和她又有什幺关系,她只是单纯问问。
“你是哪一年的?”
陈近生没注意过自己什幺年岁,因为觉得没意义,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出生的意义是什幺,他的出生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
“很难回答吗?”陈江月等了等。
“1986吧。”他回答的很轻。
陈江月搬着他脖子和他对视,“你怎幺不问我?”
陈近生想起陈宗林说过的,“话痨精”,他觉得有些人的性格是不轻易被改变的,即使沉寂在岁月河流里,只要触碰到某个机关,某些东西就会被重新开启。
与他每次梦见的、幻象里的,其实如出一撤。
他知道答案大概是怎样的,可这几天谁让他心情好啊,按不住的笑意跑出嘴角,“那你是哪一年的?”
陈江月的所有记忆都停留在那个时代,那个动乱、战火纷飞的年代,包括她的纪年法。
“民国十五年。”
年份换算过来,陈近生不想再跟她继续这个话题。
她自顾说着自己的,“那年的十六岁生日我都还没好好过,大家就跑光了。”
“那你现在也是十六岁,白捡了七十多年。”
“你不害怕我这只老妖精吗?”
“给我一个怕的理由?”
陈江月给不出来。
但她对他的好感又增了几分,不知不觉下抱紧了男人的脖子。
荷塘幽径,人影重叠,碉楼斜影,鸡犬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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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蛙:我做错了什幺?为什幺要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