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是徐怀鸣的徐怀鸣

年前机构放假,比一般的幼儿园还早些,蒋南带着徐本明回家,徐怀鸣来接机,蒋南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才看到他,他站在靠后的地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和牛仔裤,右手抓着一只毛绒狗,目光交汇,徐怀鸣点了点头。

徐怀鸣叫徐本明:“五五。”因为徐本明是下午五点五十五分出生的,非常的巧合,徐怀鸣的大姨来看他时这样叫了一句,于是之后都这样叫,总不能再叫一个“明明”。徐怀鸣把手里的毛绒狗塞进徐本明的怀里,徐本明飞速地甩开,徐怀鸣走了几步弯腰捡起来,不再给徐本明,而是把毛绒狗夹到了腋下。“吃饭吗?”他从蒋南手里拿过行李,轻松自如地问,这是他们四个月来第一次当面的对话,徐怀鸣像应对一位朋友。

他们坐进面馆里,蒋南坐着把徐本明固定在婴儿椅上,徐怀鸣去点单,回来后拿着纸,简单擦了一遍桌子,蒋南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这时候徐本明对那只毛绒狗又有了兴趣,张嘴呜呜地叫喊,蒋南低声跟他说话,他还是呜呜叫着,对着一个地方伸手指,徐怀鸣顺着他指的地方看,那里什幺也没。蒋南挽了脸侧的垂发,擡起头,“他要狗。”她说:“你去车上把你买的狗给他拿过来。”徐怀鸣去了。

面上来后蒋南先吃了两口,然后喂徐本明,徐本明正抠着狗的眼睛,研究它的耳朵,蒋南把狗给他拿走,他立刻开始嚎啕,并且无视蒋南递来的勺子,蒋南把狗还给他,徐本明才顺着狗看了她一眼,蒋南说:“吃饭喽。”把单点的蛋羹塞他嘴里,徐本明一面咀嚼一面玩狗,嘴边的汤汁淌了狗一身,徐怀鸣说:“我来喂,你先吃吧。”蒋南说:“没事,他刚在飞机上喝了奶粉,喂两口就行了。”

蛋羹是小盅卖的,徐本明吃了一多半,再也不肯吃。蒋南拾起来筷子接着吃面,徐怀鸣在对面看着徐本明在婴儿椅里玩狗,狗已经不再是白的了,上面的油汁蒋南用卫生纸通擦了一遍,但也留着酱油的颜色,一只花狗。徐本明不亦乐乎地玩,蒋南从面碗里轻轻擡头,看见徐怀鸣看他儿子的眼神,像观察动物。

徐怀鸣还是那个样子,别说像个父亲了,他甚至还像一个男学生。蒋南发现岁月在他身上丝毫留不下什幺,好像徐怀鸣有这样的能力,让所有冲撞到他身上的东西都悉数从他脚边滑走,他什幺也不沾身。蒋南无比憎恶他现在这个眼神,不仅是对徐本明,她刚才给孩子喂饭,徐怀鸣也是这种眼神,他在观察他们,得到了什幺结论?

晚上徐父在餐厅请他们吃饭,蒋南的妈妈也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蒋南带着徐本明出场时,所有人都端详着徐本明,依旧是观察,徐本明不过是生了一种病,却连为人的资格都失去了,像动物园的动物今后只做观赏物。徐母跟徐本明住过一周,先上前来抱着,嘴里教他叫“奶奶”、“爷爷”,气氛被团活了。

年后假前,徐怀鸣的单位聚餐,都是年轻人,领导不敢去,要带家属,蒋南收拾了一下跟他出席。蒋南那天是从她妈那赶过去,徐怀鸣先到,蒋南进门后看见在沙发上的徐怀鸣,徐怀鸣的同事都跟她打招呼,徐怀鸣坐在沙发上转过头来看她,轻点一下头,说:“来了?”自有人让出他旁边的位子,还有两家没到,闲聊着等,徐怀鸣跟她说了两句,便又回头接蒋南进来前的话题,他的腿交叉着,沙发很矮,他的膝盖支得很高,身体都朝另一面倾去,非常专注的样子,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摆在肋下,手心朝上,徐怀鸣的手掌很厚润,自然地摆放时,凸起的线条圆润如塑,像佛手,有种慈悲的情绪,优美得不似凡物。跟他讲话的人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给他,他顺利地夹过来,含在嘴里,对方拿火机打火,他微微努着嘴唇,朝火光凑去,然后斜过眼来看了一下蒋南,同时摘了烟吐气。

蒋南发现徐怀鸣根本不是她想的样子。前几天她带他跟苏秦吃饭,饭桌上他依旧寡言、拘谨,苏秦还取笑了他两句,他略有难堪又羞谨地笑了一笑,苏秦说,徐怀鸣一直是这样,没有变。戴安带着孩子来的,孩子扑徐怀鸣的腿,不小心把西瓜挨在他的裤子上,徐怀鸣只是拿手巾擦了擦,没说什幺,也没有躲开,戴安把孩子拽回去,徐怀鸣也不说话,他这种性格。而现在,徐怀鸣谈笑风生,唇颊含春,气色舒朗,言谈清楚,蒋南感觉陌生、扎眼,其实徐怀鸣早已经变了模样,或者说他本来就有这一面,只是旧有的环境拘束了他,他不能在那些旧人面前堂堂正正地讲话,只要摆脱了那个环境,他就好起来了。

蒋南记得她陪他看医生,去拿药,每季度社区会派人来他们家走访,徐怀鸣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医生问、社区工作人员问,他对这个世界是逆来顺受的,是有问才答的,蒋南无法不承认自己的私心,她是被徐怀鸣的这一点所吸引,她有时跟徐怀鸣吵完架会做反省,其实她跟她爸一样希望所有的东西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像牌一样听任调度,蒋南要的不是一个真正的有自主权利的活人。她父亲跟徐国涛可能是相像的,她以为自己学了父亲,而徐怀鸣选择背叛,长成跟父亲相反的样子,其实他也是像他的父亲,蒋南发现徐怀鸣对她的轻蔑,对这个世界的轻蔑,他看不起这些,也知道有人觉得他凭什幺看不起,但他依旧轻蔑。

又是一岁除,蒋南不喜欢过年,从前起,年就过得冷清也不是,热闹也不是,她跟他妈坐在空荡的客厅里看春节联欢会,多宝阁上掩着一张她父亲的遗照,如果冷清,显得父亲离去的凄凉,如果热闹,好像是借了照片上黑白人的热闹来花,对他不起。后来倒是好了些。去年,蒋南到徐家去过年,徐家人口多,各样的亲戚都来,另一种烦恼,倒把以前的替换掉了。只是蒋南今年尤其地不喜欢,因为前几个月有一件事,她还记着仇,她听到徐怀鸣一个姨姨在卧室里对徐母说徐本明“作孽”,而蒋南就在外面的客厅,徐本明也在,蒋南想:是谁作的孽?究竟是谁倒了霉?徐家可怜,她就不可怜了幺,她要什幺,老天爷就不给她什幺,这是她活该的幺。那一句的意思,好像把一些过错怪到了蒋南身上,她们之后说的话,蒋南听也懒得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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