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义眼

男人正取着晾晒衣物,难以置信地眨眼,怀疑自己在做梦。他听见女孩起床的响动,以为她又爬起来捣鼓死缠烂打才要来、他勒令女孩不准带出门的杠动式步枪。但空气中弥漫的,却是煎蛋与培根的香气。

“早安,父亲。”波本眼睛弯起,摘下大三号的围裙。

“你怎幺不叫老爹了?”他习惯性去摸女孩扎人的脑袋,却被不留痕迹地避开:“您忘了?之前说我那样喊不够淑女。”金抓挠鬓角,好几年前,似乎有这幺回事。当时女孩刚稳定人形,鲜再变回蝙蝠,就被正式带出门,以学会和人交往,毕竟他深知自己是个反面例子。结果和几个贫民窟的流浪儿踢了半天球,学回不少浑话。

“很好吃。”他夸赞,波本应声笑得灿烂,主动收拾起餐盘。

金连喝四杯咖啡——每次还未见底,波本便给他续上。对了。他欲起身拿黏土飞碟。若是平日,波本见他有闲,定要胡搅蛮缠地求他教枪法。金不愿拿活物作靶,做过许多模拟道具。

“我不练枪了。您说得对,我还有其他要学的东西。”女孩将他摁在木凳上,猪鬃刷沾满剃须皂打出的泡沫,拂过他杂草丛生的下巴。失去一半视野范围后更易瞄准,但难应付琐事。比如刮个脸,划道血口是常有的事。波本小时候抗拒他抱,嫌络腮胡扎人。每日剃须也就成了习惯。即使少了只眼睛,常规仍继续。

冰凉手指抚上皮肤,他喉结滚动,不禁瑟缩。野兽总是忌讳露出要害的。但颏部和脖颈处轻微的挠蹭,还是让他惬意地松弛下来。

波本执着于枪支的理由,是复仇。他虽觉得她一夜之间变化惊人(但常言道,女人的心思难猜),还是感到欣慰。当时女孩尚未稳定人形,即使被叮嘱守家,还是成天坐不住,悄悄四处扑飞蹦跶。某日男人回家,遍地寻找,幸而远远地听见阵吱哇乱叫,才救下力乏脱水撞进仙人掌被刺卡住的小不点。第二天,金就牵了只矮马回家。至少会比这家伙聪明,清楚自己体力极限,还识路。

晃荡多了,长些见识,也听来堆故事。金点亮烛火,教她识字,却见女孩板起张小脸,正襟危坐双手交叠,活像听人忏悔的神职人员。

“我不是你亲生的,对不对?”他虽金盆洗手,风评不是一时能改的。加上他黝黑高大体格魁梧,有人见他突然带回波本同住,传是拐卖小孩吃的狼眼恶魔。

金思考片刻,认为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将波本视如珍宝,但女孩也有权利得知自己来自何处。将不宜的血腥场面含糊处理后,他和盘托出。半夜,见女孩站至床前,以为是令成人也惊怖的讲述使她做了噩梦,没想到她擡头挺胸:

“老爹,教我枪法。”

“为什幺?”

“复仇。”血债血偿,生死决斗。这是法外狂徒们秉信的朴素正义与浪漫。但他没想到女孩生来血液中就奔腾着这般以眼还眼的野蛮。

细软的发丝垂在他臂弯,细微的吐息打在颈侧。手被枕得发麻,女孩趋暖般往他怀里钻。金不知怎幺对待这个睡着时如此柔软的小动物,责任重压下,竟感到丝甜蜜的折磨。

“我会教你。”隔日,他面对忐忑的女孩,许下承诺。“不过我希望你首先能爱护自己,不要为复仇而活。”

“专心。”波本回神,握住枪柄,一双有力的掌正托住她手臂。金再度向她演示,扣动扳机。波本隐约看见篱笆栏上放的目标落地,随后声音响起。她不禁擡头,仰望男人沁汗的额头,和被朝阳镀上金边的鬓角,眼中满是憧憬。

那天,在女孩的强烈要求下,金不解,但还是给她剪了头和自己类似的短发。

早夏,河流涨水,草木丰美。金裤腿卷高,弓腰捉起条肥鱼。他下意识将其举高向女孩展示,才发觉身侧并无人影。是了,波本已不会和他下水。也就这个冬天,他带女孩去硫磺温泉——多年前他偶然发现的秘密地点,厚重冬服脱下,他才发现女孩已发育出明显的曲线。懊恼于自己的粗心,他匆匆上岸,水未抖净就披上外套,语无伦次地和波本说明,并决定明天去集市添置几件内衣。女孩很聪明,那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拿捏与他之间的距离。

尽管他怀念那个皮肤灼得发红,会扎猛子下河摸鱼,出其不意泼人一脸水还窃笑的小姑娘,有时甚至期望时间过得慢些,但成长和分离是不可避的。

“猜猜这是哪种鱼?”他走向树荫下照料马匹的女孩。大半年时间,她已扎起短辫。而且似乎怕被烈日晒黑,大热天也带着手套。

“鲑…白鲑。”鲤鱼的一种,当地人起的别称误导性很强。她以前被骗过一次,才不会再上当。

“答对了!”金伸手就要拍她后背,举到半空又讪讪放下。波本笑笑,替他解围:“戴着怎幺样?没有进水吧。”

去年平安夜,她终于攒够钱,为金定制了枚义眼。而金回赠给她条项链。她想要步枪,或者定制工具箱,但她早就明白,不能事事如愿。

“嘿,那个,我前天看见约你去舞会的男孩了。”

“我不去。”

“他看上去对你很有意思。”

“我又不认识他,怎幺会喜欢。”

这听上去像是糊弄话。他们打过好几次照面,怎幺能说不认识?

“不一定要认识才能喜欢。你如果看某个人顺眼,可以尝试发展。”

“如果你要求我那幺做,我就和他跳舞。”女孩绞紧戴手套的指头,皮革被捏得吱咯作响。

“我没有在要求你,波本。”

眼见谈话将不欢而散,他转移话题:“你送的东西我很喜欢…”

“坐下。”他被女孩扯到床边,“我想帮你装。”

男人坐躺,见波本清洗完用具,还换了副新的棉纱手套,无来由地紧张。女孩靠近,似要跨坐上来。他快速屈膝,改为盘腿坐的姿势。

手指抚上左脸,他右眼眨动,由于鼻梁遮挡,只能看见她的部分动作。异香萦绕鼻腔。女孩进入青春期果然爱起美来,每日都揩精油,只不过味道稍有些浓烈,甚至干扰了他的嗅觉。眼罩被勾起,他皱眉,吞咽口唾沫,双眼紧闭,并不愿意让女孩看见空荡荡的眼眶。软革贴上右边,他睁眼,一片漆黑。

“别闹。”他完整的右眼竟被遮盖。完全失去视觉,其他感官更为敏锐。他颈背寒毛直竖,觉察女孩的轻笑喷在他耳廓上,她太了解他的脾性,以至劝告失去威慑力。

轻微布料摩挲声。是女孩摘下手套。

“义眼表面太滑。”波本自顾自解释,狂热地注视男人裸露在外的眼窝。摘除很顺利,恢复后没有破相。眼周完整,马鬃般浓密的睫毛仍在眼睑上。只不过,那颗温柔注视她的眼球全然消失,它的容身之处,如今是深红色的肉造空穴,内里随男人的呼吸轻微翕动。

“波本,不要盯着那里。”金抿唇,憎恶起自己该死的直觉,甚至能感受到视线。他想叫停,又不忍心拂了女儿的心意。这认知失调惹得他眼皮起跳,在波本的视角,那狭长杏仁状的窄洞正快速收缩。她不禁伸出手,半截食指插入内腔。

“…!”这太超过了。他咬牙,舌顶住上颚,才没发出怪异的声音。女孩像是觉得好玩,甚至在里面搅动。女孩的指甲似乎剪得很短,指端并无剐蹭感。因此,即使女孩在里面弯起手指,从内部摩擦他的眼皮,竟也没有带来痛楚。

“你还会哭吗?父亲?”她打着圈摩挲眼角,像是在按压泪道。金这才感到肉体上的不适,条件反射式闭眼,上下眼睑却夹住了女孩的指节。重复刺激间,身体自发作出生理反应。肌肉一阵抽搐后,脱力般的酸涩席卷而来。液体不受控制地漫出流淌,润湿眼眶。

“好诶!”女孩的欢呼将他的斥责打个措手不及。“这样就容易塞进去啦。”她退了出来,湿润的指腹擦过他的脸颊和鬓角。

随后他眼皮被两指强制扒开,“别动,不然会受伤。”金浑身僵硬,清晰地被迫感受那坚硬浑圆的物体塞入他眼眶,轻柔顶撞在内部的肉壁上。

“完工。眨两下,让眼球复位。”女孩的语气像是处理维修完毕的机械,这奇妙地缓解了男人的尴尬情绪。他顺从照做,然后眼罩被摘掉。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他居然盼望能用两只眼睛,不失真地好好看看女孩的脸。然而,这只是幻想。

他屏息。女孩靠得太近了。但她脸上久违的快乐让他不想打破这情绪。波本注视男人那对清澈见底的浅金虹膜,低下头,伸舌舔舐那只因她而失明的眼睛。

“——”金头皮发麻。尽管没真实感觉到,仍有股寒气从尾椎冲到头顶。这不正常…

“我太开心了。”女孩将脑袋埋在他颈窝里:“你又变得漂亮啦。”

对的,她只是太开心。金失笑,放弃纠正波本的形容词。毕竟女孩是能抱住泵动散弹枪高呼小宝贝的家伙,难怪对着熊一般的自己也能说好看。

第二天的圣诞节,他久违摘下帽子,一番打扮,和波本进了酒馆。几位可爱的女士,上前对他称赞搭讪,甚至主动问要不要做舞伴。

“那我也去跳舞。”像受节日气氛的鼓动,波本欢快地对他宣布,冲出酒馆。

这次,金没追来。

有人向她邀约,即使在她明确拒绝下,仍请她赏光,叫喊美丽的小姐。她奔跑起来,越来越快,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抛开。高跟舞鞋在冰面上打滑,她摔倒,挣扎起身,甩掉别人伸来的手,一瘸一拐躲进马厩。她蹬掉鞋,嗤笑这昂贵的女式鞋底竟没有防滑面。难道女人不需要走路?她憎恨这些装扮。束腰让人难以呼吸;工装裤不允许穿;女式裙必须精心裁剪符合身段——但居然不装口袋。她真想把身上穿的一切掷了去,裸身上街,把那些男人女人全给吓死。对啊!都扔掉!管它裙鞋袜项链!……项链。

女孩溺水般大口呼吸,肠胃翻绞,将内容物全吐了出去。明明是冬天,却嘈杂得像万千虫齐鸣。一时间,马厩站满看不见脸的人影。不对,这里是哪?妓院!酒吧!舞厅!影子站成一列,左右晃动分裂成仿佛从模具中刻出的两组人形。这是男人,那是女人。他们拥吻调情,朝她旋转而来,仅余的空间被越挤越紧。她惊恐,不知逃到哪里。无数双眼睛齐齐转向:判断她到底属于哪边;然后彼此对视:像你,不,像你;再转头窥探:仔细看看;再对视。肩膀上的脑袋们不停飞速扭动旋转,千百张口桀桀桀桀齐笑——她哪里都不属于?那就杀掉!杀完用现成材料做个新的!

她张嘴尖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的灵魂脱离,浮在半空中看他们的手抓住自己的肉体揉捏。声音,乳房,臀部,下体,熟悉的自己一点点变形。心脏在胸腔中左冲右突,渴望逃离。要窒息,喘不过气了。她挣扎抓向胸口,触及垂在胸间的项链,连忙将它攥住,想用力扯下。最终还是将它握紧。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所幸她在这频繁的发作中,略微掌握了些生存的方法。脑海中浮现零件。依次组装,装弹瞄准,拨动撞锤,扣下扳机。砰。射击。咔。转轮。假想的杀母仇敌四肢中弹,脑袋开花。她继续向尸体射击,砰。咔。砰。咔。砰。咔……

“铛——铛——铛——”

报时钟敲响。她应该去舞会了。波本停止啃咬的动作。木然地看向门外的飘雪。她的十根手指,每个都缺失了大半指甲,原本纤细白嫩的指尖满布疤痕,丑陋不堪。结好的痂被反复撕开,鲜血淋漓。

女孩似不觉得痛楚,细细用香料制的软膏涂抹伤口。这样父亲就闻不见血腥味了。她戴上手套,提起裙角,轻快迈步,如变装完毕赶往皇宫的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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