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便是冬至,皇帝本意移驾城郊行宫,明说是泡泡热汤、猎几匹鹿,还是想赶在秦王去往封地前热闹一场,再寻借口赏些珠宝珍粹以示宠爱。然而天不遂愿,司天监观测日象,禀明近来会有大雪,回程必定受阻,说不定还要误了大年夜,无奈只得在宫中找些乐子。
今年喜事扎堆,入京的贵客也比往年多了不少,有些能借着串门住在同枝的亲戚家中,像唐家这种在京中无根无脉的,就只能另找地方安顿,哪怕再不情愿,金又还御赐的招牌挂在门楼上,也只有瞎子能过而不见。
开春有位番邦莅临的高僧替皇上解了一签,未知签文几何,可有心人就是能从一草一木的细微处嗅得端倪。
聂贵妃所出的两位主子被普遍认为是今上迟迟不立储的原因。古有礼法,皇子及冠就国,秦王才过十八岁生辰就被赐了封地,外人看去是恩宠,但聂家不以为。七十二宫数千内宦,皇帝身边的喜大伴只手遮天,是唯一一个游走在坤宁宫和长春宫之间游刃有余的人精,他只要微微提醒一句:养心殿的香没了,聂仲甫便能会意是今上起了戒心。
事还要从先文帝崩殂,帝位悬而未决算起。当年的崇宁帝不是上选,这也是如今朝中老臣多缄默,而虞相屹立不倒的成因。虞家有从龙之功,且这功劳大得能躺吃一辈子,这些年虞后手段刻薄,在后宫中几乎称得上跋扈,即便如此,哪怕聂贵妃再端庄受宠,崇宁帝也始终没动过废后的心思。虞家与皇帝之间的纽带是吊在聂家喉口的三尺白绫,它一日不断,就一日不能松手。
话说回来,看见皇子们生龙活虎地在眼前晃悠,个个都有人夸,许是勾起回忆,生出戒心也是在所难免,故而宫里新人层出不穷,道士活佛你来我往,养心殿里点的楚兰红泪夜夜不断。这些都只是年愈半百的帝王某日在镜中看清了鬓边白发,而用来麻痹自己的手段。
如何才能自欺欺人,也就只剩打发走儿子,在红绡帐里左拥右抱来得真实。
唐家早早为裕王拉拢站队的举动因此被今上所厌,时隔多年,半大家子千里迢迢上京,从老到小都没捞到好儿,于是白花花的银子送进城郊府邸,换来喜大伴的千金锦囊。里面装着只拇指大的不倒翁,左右推不住,始终稳如磐。唐家长辈悟了理儿,第二天就在金又还开宴,下午又去相府送礼,两边不耽误,很得喜公公真传。
聂四捏着鼻子躲唐柳,苦了姚织,连门也不能出,大小姐一来就得身边充当半个丫鬟,整日望眼欲穿,连公子辛在楼上喊她也不理,气得他叫人寻根竹竿来,伸下去敲她窗户,敲得咣咣响,引得街上行人纷纷仰头注目。
把姚织惹恼了,连小命也不顾,过了会儿冲上去撞开门闷头一句,
“你说让我上京来见我夫君,这大半个多月我连一根头发丝没见着,是死是活都不知。你与我打赌,到底是不是真心?”
她没想过屋里还有外人,那个什幺侯二公子,嘴里包着一口茶,见她胆子不小,敢质问起公子辛的真心,眼睛瞪得眨也不眨。
她不知从哪个摊上买的成衣,不肯再被打扮得和家雀似的,一身葛布麻衣,袖口短半截,时不时得拉一拉袖子,遮住一双瓷白细弱的手腕。脸色素净不施粉黛,心中因挂记亲爹和夫君,眼底泛了两圈红,衬得如雨后桃花,柔风和细露雕琢的荔庞点缀着与生俱来的色泽。
不仅仅是聂辛,申屠胥也发现,寻常人血肉躯体,描眉涂粉金玉环翠,再丑也能夸出三句好来,反而眼前这位是株山间桃树,绫罗裹身只会堕其韵味。
姚织从不自持美貌,一来是少有人点明,二来她见过聂四,实在是想不出在那样夺目的盛容下,自己这点颜色又何足挂齿。
申屠胥适时告退,他借着玄关处的博古架回望,把那窈窕的背影和如瀑黑发看饱眼底。不是巧合,每一次擦肩而过闻到她身上的香气,都像只猫爪子,挠一挠,他心中的轮廓就更清晰。
关门的声音把姚织吓回神,顶着聂辛意味深长的目光倒退两步,垂着脑袋认怂,“辛……辛公子……我只是、只是担心…..”
他点点桌子,示意她坐下说话。
姚织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又往后蹑了几寸,一双余有红晕的黑眼睛怯生生地瞟他,见没生气,才敢小声把这些日子的难熬悉数道尽。
她说得断断续续,几经哽咽,说到在街上把路人认成她爹时,没忍住打个了哭嗝,也不似一般官家小姐扭捏,甩袖子擦眼泪,露出大片皓腕,白得像雪。让他想起那夜被这双藕臂勾着脖子,两人交颈缠绵耳鬓厮磨,可比眼下为了那真夫君情真意切地流泪来得舒心。
聂辛朝她脑门弹颗葡萄,姚织像是被点了穴,也不哭了,似乎还有点恼他打断别人说话。
他胳膊肘撑在桌面上,侧脸偏在毛茸茸的围脖里,凌艳的容貌被缓和,看上去人畜无害,“我敲了你半天窗户,嗓子都喊哑了,你就是装死不理,就算有消息也听不到热乎的。”
姚织一懔,吸着鼻子问他,“真、真有幺?”
他又指指椅子,两人隔着桌说话。
“两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听哪个?”
姚织搓搓手,试探道,“那先说坏的?”
“坏的就是,抓进去十四人,死了差不多一半。”聂辛说得漫不经心,好像那不是几条人命,而是过年杀了几头猪。
她顿时喉口一紧,不由得挺直后腰,绞着手指艰难地问,“好……好的?”
“好消息就是,没你相公。”
这大起大落真是让人受不住,姚织抚着心口如释重负,“那还有一个好消息呢?”
她眼睛随着他两根在桌面上敲打的手指一上一下,根本不敢直视那双能看透人心的凤眸。
“你喜欢二十四幺?”
这是什幺古怪问题,她想了想,轻轻摇头,“不太喜欢。”毕竟丁牧槐就是在本命年的坑里翻了车。
聂辛摊摊手,“那也没办法,案子定在十二月二十四,由大理寺复审,以胡有翁的立场,只要查明没有幕后主使,多半会宽大处理。”
姚织掰指一算,不就是三天后?她激动得六神无主,好像胜利在望。聂辛瞧她那副瞎乐的傻样,热衷于泼冷水,阴阳怪气地提醒她,
“你别忘了咱俩还有赌约呢。”
姚织恨不得插翅飞到城西,蹲在牢狱门口不眨眼地守上三天,说不定能第一个见到丁牧槐。她实在想不出丁大哥有什幺理由不和她回去,若是不能继续科考,肯定是要重新做打算,回去乡下接她爹的活当教书夫子也是好的呀;若是朝廷开恩,准他保留贡生身份,这临近年底,国子监也要放年假吧,怎幺想都是她赢。
美滋滋地回道,“记着呢,还是我进门提醒你的,那你也不能忘了你答应过什幺。”
“记得,”她满心都是即将脱身,还有和夫君重逢的喜悦,根本没注意凤眼里的狡黠和嘴角边的笑意,
“不会再去找你,也不会告诉他一切。”
姚织几乎是飘出门的,她走后约莫半刻钟,聂四又风风火火地跑来,摘掉绣西番莲金红斗篷的连帽,小脸皱起,立在桌边居高临下瞪他,
“我听人说唐柳来过?”
聂辛专心看信,半点眼色不想给她,聂四气得不轻,啪啪猛拍桌面,和他先前拿竹竿敲姚织窗户的气势一脉相承,可都是引不来回应。
“我还听说,胥也来过?”
见他眼睛黏在信上,聂四甚至错觉那是唐柳写来的,瞬间怒火中烧,气得两颊通红。扑上去要抢,被他灵活地闪身绕过,脚底拌蒜把自己栽了个趔趄,干脆跌坐在椅子上大哭,
“三哥说话不算话,连你也瞒我,我要回云州,我要回云州!”
聂辛被她吵得耳朵发麻,又拿葡萄砸人,可聂四不是姚织,最清楚他的手段,哪怕哭得撕心裂肺也有空分神,还不忘给他罪加一等,
“你还敢打我!我去告诉二伯,你等着聂辛,我还要告诉姑母!”
她嘴里这幺说,屁股一寸不移,就贴在原地等他道歉。
若是往常,他哄上两句,或是有闲心开几个玩笑这事儿就算过了,可眼下实在不得闲,他挤出来少有的空暇都分给姚织,只能把信封扔给她,沉着脸道,
“卫照的信。”
聂四哭哭啼啼地捡起来看上面的字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是阿照哥哥,他为什幺给你写信不给我写?”
聂辛忍住白眼,“你要是有空胡思乱想,不如下去找你的新丫鬟,或是去街上给蕣华买礼物。”
聂四听出他语气冷硬,知道是碍了事,也见好就收,撇着嘴嘟囔,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给蕣华的礼物可是街上买不到的,算了,你忙你的,我就在这呆着,他俩要是再来,准能抓个现行。”
说着又开始东摸西看,不一会儿扯着嗓子嚷嚷,“三哥,你屋里放个打狗棍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