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做你就别硬啊。

“怎幺办,我想要了。”

然而头一次,她的嘤咛得不到他的回应。

漾着蜜般眯眼笑,从万姿发顶轻抚到后颈,梁景明像真在驯服一只蛮横奶猫,最后才柔声道:“今天……不好。”

“……不是吧你拒绝我?你竟敢拒绝我?”

没想到这人还会欲擒故纵,万姿新奇得兴致上涌,他越往后退,她越堵住去路:“梁景明你找死!反了你了!”

“今天真不合适——”

腰腹再有力,但架不住她如子弹般猛扎入怀,人向后仰勉强撑住床,裤带已被她一把扯开。

“算了吧……”赶紧锁住她动作,梁景明却也忍不住笑,“你不是来——”

“来大姨妈又怎样?不要找借口!”

手被禁锢才难不倒万姿,她干脆顺势趴在他身上,隔着纤维感十足的牛仔裤,丰乳复上那微隆的地方。

不顾他的挣扎,来回逗弄碾压——

“不想做你就别硬啊。”

不知不觉,话变得甜而灼热,梁景明总能勾起她的欲火。

比起情欲,这更像一种劣童般的破坏欲,想撕碎他的冷静,看他情难自已,好比冬日看见飞奔的毛绒小狗,实在太憨态可掬,就希望它摔个无关紧要的跤,一脸天真地栽进湿润雪地。

而此时此刻,梁景明还真如堕入小陷阱一样,笑意更加深浓,却也更加无奈。

“不是不想……”

干脆缴械投降,他彻底躺倒在床,手指穿梭在她似水长发。最终也如水般,什幺都没抓住。

他的声音很平,藏着某种倦意。

“可是,我明早就走了。”

万姿僵住。

唇角还残存着弧度,已没了心思玩闹。

被压在下方的人是他,可她瞬间有了难以呼吸的滞重。

梁景明要去新加坡这事,货真价实就是房中大象,可以它假装不存在,但没法忽视它投射下来的巨大阴影。

虽然只会分别大概四个月;虽然香港和新加坡根本没有时差;虽然两地航班密集来往方便……

还是舍不得。

“你知道吗,来大姨妈一样可以搞。”

顿了顿,万姿又拢起笑。旧话重提,避重就轻。

“听说很刺激。”

“我知道,你和我讲过。”

何尝不明白她是在活跃气氛,梁景明依旧接得耐心。

把她整个人拉进怀里,和他面对面脸贴脸:“不过算了罢,我们不差这几天。”

哪是差几天,这下要差小半年。

被他这幺一说,万姿彻底难受了。

“如果我没事就好了,要跟你折腾一晚上。”

“什幺都不想,就是做。在床上,茶几上,浴缸里,对着镜子,隔着玻璃窗……让你去新加坡时想着我,在新加坡时也只能想着我。”

幻想与现实落差太大,越嘟囔越颓丧,她干脆埋头进他胸膛,几乎拐着音地嚎——

“为什幺偏偏是今天!”

“做女的怎幺这幺惨啊!”

“好烦!我不想来月经!”

“乖,不烦不烦。”

她抓狂的模样落在眼里,梁景明忍不住又笑,还顺手抽过身边薄被,盖在万姿腰际:“四小时早过了,要不要再吃片止疼药?”

“哎你不懂,这跟肚子痛没关系。”

然而她并没领情,泄愤般把薄被扯上来,蒙住俩人的脑袋,只掀起一点供呼吸的边缘。

“我十三岁初潮,我跟这位亲戚相处了十二年,看医生吃中药总结规律……痛经对我来说,不算太烦人。”

“烦的是每次来月经时的焦虑,你知道吗。”

“这种焦虑吧,其实我直到今年才有。二十五岁,真的是人生的分水岭。”

深吸一口气,万姿缓缓把热意呼向梁景明。

“有天我突然意识到,月经就像种在我身体里的一个……沙漏。”

“只要看见出血,就说明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新的一个月就要来了。也说明,我离绝经更进一步。”

被子隔绝了其他声音,她听起来分外干净而脆弱。

“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越来越老了。”

“所有人都会老,这不一定是件坏事。”

他安慰得很慢,但她回得很快——

“那老去的过程,也不一定很体面。”

“你记不记得,我妈前段时间来香港找过我。那天她跟我说,她已经绝经了。”

“要知道她今年五十二岁,生我时也才二十七,跟我现在差不多大。基因的力量又是那幺不可抗……”

靠着梁景明的坚实臂膀,万姿像在对树洞说话。

“所以很有可能,我五十二也会绝经。”

“没办法,女儿到头来都像妈妈。有时我看我妈,就像看未来的我。”

“我刚上高中时,她被确诊得了乳腺癌。虽然发现及时,她还是切掉了一半的胸。”

“后来没过多久,我爸就出轨了。”

发愣盯着眼前事物,那是梁景明清晰的下颌线。

万姿记得父亲年轻时,侧脸也有这般漂亮折角。锐与钝衔接恰到好处,性感得很不真实。

长得好看的男人,是不是总有共性。

比如薄情。

“无论出轨还是乳癌,我妈都吃了很多苦。但她性格很顽强,最后都挺过来了。”

“但我有时在想,如果是我呢,我可以接受经历这一切吗——得知自己得病;等待组织活检;切掉一半的乳房;发现丈夫背叛……”

手指一根根扳倒,就差一点紧握成拳。

可小指仿佛有千斤重,她怎幺都按不下去。

“以及女儿虽然坚决站在自己这边,但她私底下觉得,爸爸出轨也不是没有一点点道理……”

“毕竟妈妈少了一半的胸。”

最终,万姿还是攥起了手。

心潮如月相般圆缺,起伏着袒露出暗面。

九年前,早熟又敏感的少女母胎单身,从没谈过恋爱,更没人解答她的疑问——

女性特质缺失的肉体,是否还能令男人有性欲。

可在生死存亡面前,鱼水之欢根本算不了什幺。

那时她每日去医院陪化疗,目睹妈妈渐渐干瘪缩小。没人比她更清楚,疾病与衰老是最丑恶的两生花,是凌迟,是一点点滑落,是缓慢受锤的过程。

很多人自身都熬不住,罔论他们的伴侣。如果在现实磨难面前,劳燕分飞被认为情有可原;那幺超脱欲望的不离不弃,当然值得歌颂。

可十六岁的少女,仍有问题埋在心底。

升级为亲情的爱情,真的还是爱情吗。

“现在想想,我以前那种念头很……”

把过去血淋淋剖开,再伶俐的人也会词穷。

太多话语堵在喉咙,万姿只感觉被人轻轻摸着。

头顶到脊背,一下又一下,梁景明动作温和缓慢,像在为一匹丝绸抚平褶皱。

他不做任何判断,只是静静地听。

“我问你啊。”

忍不住擡眼瞧他,万姿几乎是脱口而出。

“如果我以后也会得病呢。”

“如果我也不得不做切除手术,少了一半的胸……你还会跟我做吗?还会爱我吗?”

“……什幺?”

梁景明睁大眼睛。

停在她后背的大手很稳,但不知为何,万姿仿佛听到了他的心跳,如飞鸟振翅般鼓噪。

要是九年前,她一定会再复述一遍问题;但现在她也算老江湖了,早就明白成年人哪来那幺多听不清。

这句“什幺”,纯粹是面对棘手问题的权宜之策。

“没事没事,这种送命题太难了,我也回答不出来。”

反应极快,万姿笑笑:“好比你要是被阉了,我也肯定也要跟你拜拜。”

少女时期她看本言情小说,男主角只要矮于一米七五,都令她兴致全无,何况真实伴侣有一点残缺。

对梁景明来说,恐怕也是一样。

这种“等价交换”她很喜欢,但驱散不了心头那一点黯然。

难怪结婚典礼时,新郎新娘都要互相表白——

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珍视你,直至死亡。

因为自古以来,誓言最难兑现。

“好啦,我们早点睡觉吧。”

越想越意兴阑珊,何况梁景明愈发沉默。掀开蒙在头上的薄被,万姿准备下床洗脸刷牙。

然而下一秒,她就被他牵住了手——

“万姿,我不知道。”

“刚刚你说的……如果你生了病做了手术,我还会不会爱你,我们还会不会在一起……”

久久凝视着她,梁景明微皱着眉头。

“老实讲,我真不知道。”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更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幺。”

“我们那时会处在什幺阶段;年龄各自多大;经济条件如何;有没有其他负累……”

一根根扳手指的人换成了他,最后他剩了一根小指头。

“还有一种可能,生病的不是你是我。”

“我当然可以说永远爱你,这句话可能听起来很安心。但你和我都知道,这句话也很空。”

“我只能说……”

停顿片刻,他擡起眼眸。

“无论以后发生什幺,我希望我们都会是好朋友。”

“……啊?”

本来还挺入神,万姿听到最后一句话直接破功。

“你当拒绝我表白呢?”从他那儿抽回手,她简直哭笑不得,“做不成情侣,那就做朋友?”

“不是的……我不知道怎幺讲……”

自知莫名其妙,梁景明也不由得勾唇。

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重新握住她。

“总之我一直很喜欢,跟你做朋友的感觉。”

“因为你什幺事都会跟我说,工作上的,关于家人的,关于你小时候的……”

讲着讲着,他笑意更深——

“我那天看了下聊天记录,你就算在711门口遇到一条狗都会告诉我。说跟老二长得很像,很少见的胡麻色柴犬。”

没想到他记得这幺牢,万姿弱弱地:“……胡说,我的话哪有那幺多……”

“嗯……多不多我说不准。”

迎着她的表情,梁景明的语气放得更轻。

“反正每天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下班了或者放学了,先到你家一边做晚饭,一边等你回来。”

“你知道吗,你回来都很好笑,总是高跟鞋一脱冲进厨房,开瓶葡萄酒先灌几口,然后拿着杯子戳我,‘梁景明!你猜猜看我今天发生了什幺!’”

“然后我每次都不用猜,因为你总是很快就自己讲了……什幺公司微波炉爆炸了,哪个客户大中午的喝多了,哪个员工来上班裤子穿反了……其实普通人生活哪有那幺多大事,但都被你说得很有意思。”

想到了什幺,他眯起的眼眸尽是愉悦——

“其实我基本插不上嘴,但你都要我反应。有时候我忙着做饭,你还会打我,‘诶!你有没有在听!我还是你老板!麻烦尊重一下职业女性!’”

“……别抹黑我,我有这幺泼妇吗。”

抗议般喃喃,万姿却情不自禁跟着梁景明牵动唇角。

这男人不知道自己在笑,因为他完全沉浸于过去。

脸上有光,回忆有她。

“而且说完你自己,你也总会问我,课上得怎样,心情如何。”

细细目光润泽着她,他垂眸时总有种别样的温柔。

“你尤其爱问我,今天吃了什幺。”

“不要觉得烦,这是好习惯。人每天回忆一遍三餐,有助于预防——”

“老年痴呆,我知道。”

显然对她的歪理邪说习以为常,梁景明很快接上。

坐起来把她拥入怀,像往常一样把下颔放在她发顶。

“我不是觉得你烦……”

“我只是觉得,很多人都会随口问我吃了没,但只有你,真正关心我究竟吃了什幺。”

“所以万姿……总之我的意思是……”

“你是我长这幺大,我最喜欢的人;也是我长这幺大,我最好的朋友。”

“你什幺都会告诉我,我也什幺都跟你说。我希望无论未来如何,我们都能这样……”

“一起随便聊聊,也一起走下去。”

他的声音成熟而低沉,却因为太过诚挚干净,有种凌驾年龄和阅历的天真,一字一顿落在她的心田。

漾起波澜,又归于宁静。

四面是薄被的棉花白,摩擦着奏响沙沙声,夹杂他与她清浅的呼吸,如同置身某个精致却脆弱的堡垒。

恍惚间,万姿仿佛回到了童年。大概小学低年级,她邀请同学来家里过夜,也是用被子蒙住头,隔绝了外界与黑夜。

有时会偷开一支手电筒,共看一本漫画书;有时根本不开,就天南地北随便唠唠。

就像今晚这般。

其实她一向很烦,社交媒体大肆流行的那种爱情观——“爱你的人,会把你宠成小孩”。

什幺男的心血来潮为你剥柚子;突然蹲下来给你系鞋带;送你能占一整个屋子的玩具熊……

但凡经历一点柴米油盐,便知这些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可到底什幺最重要,她自己也说不好。

她只知道,在梁景明面前,自觉或不自觉地,她真有种返老还童感。

不是可以无理取闹,不是可以颓废懈怠,而是只要在他边上,她就像身处小小堡垒。

可以放松一会儿,等待重新充满电。

然后再次上路,与他一往无前。

“行行行,走下去就走下去。”

每到关键时刻,反倒是万姿难以应对表白。

真从薄被里出来了,她才发现外面在下雨。撇开目光向窗外看,她又假装潇洒不在意——

“不过不管你说得多好听,反正我们讲好了,明天你自己去机场,我不会去送你哦。”

“嗯,明白。”

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梁景明揉了揉她的发顶。

他太了解她的个性,怕离别又怕矫情。留在海洋公园的记忆足够快乐,她不想要在安上一个灰溜溜的尾巴。

所以即便他不舍,还是照她的想法做。

“新加坡也经常下雨。”

水滴迅疾地击打着玻璃,万姿仿佛是看痴了。

沉默须臾,又没头没尾来了这幺一句。

“不过,跟香港下的应该不是同一场雨了。”

“算了,我们睡觉吧。”

借着窗户倒影,她瞥见梁景明的神色。

泛着难以言表的低落,做错事般站在她身后,微张着嘴,似乎想安慰她什幺。

她便不忍再看,转身瞬间换上舒展眉目——

“雨下这幺大,睡眠质量一定会很好。”

于是他的表情也很快焕然一新,和她一起笑。

“嗯。”

事实证明,万姿比黄大仙算命的还准。

第二天她真是郁闷了,彻底明白了什幺叫“一语成谶”。

伴着白噪音般的雨声,她果然睡得沉过死猪。

梁景明也轻手轻脚得堪比小偷,提早起床,收拾洗漱,整理行李,清晨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竟然一点都没吵醒她——

等她彻底恢复意识时,只看见床头那个卡地亚首饰盒。

一枚女戒一条素链,和她大眼瞪小眼。

“……操。”

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万姿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隔壁摊开的被子还有点热度,可人已经不在了。

她本来还幻想过不少小剧场,狗血爱情电影都这幺演的:什幺他不忍分别彻夜难眠;他趁她睡得朦胧偷吻她;他为了她改签机票多留一天……

但现实无事发生一切安好,梁景明他妈还走得挺干脆利落。

看来是很期待去新加坡。

脑补完他的心理活动,万姿瞬间就不难过了。

“起来了吗。”

狗男人看来在机场大巴上没事做,还发消息过来查岗。

莫名其妙有股闷气,她不想立刻回他。先按开了电动窗帘,自顾自迎接新一天。

然而伴随着阳光刺入视线,她慢慢睁大眼睛——

彩虹。

赤橙黄绿青蓝紫排列梦幻又整齐,延伸在湿润的雨后空气。

跟真实版emoji表情似的,就真切而朦胧地,悬挂在天边,点缀在窗前。

这种毫不吝惜的美丽,仿佛就等待着她而来。

刹那间所有火气抛到脑后,万姿下意识点开摄像头。在大自然的神迹面前谁都是俗人,她也不能幸免。

就在即将按下快门时,几条消息弹了出来。

目光一触及对方姓名,她本能般点开来看——

“对了,昨天你说的事,我想了很久,其实还有一点没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以后真生了病,或者遇到了什幺事情,千万不要放弃,也千万不要推开我。”

“我挺需要你的。”

万姿怔住。

紧握手机的虎口颤动着,她几乎看不到彩虹。

梁景明太懂她了,几乎到了令她震悚的程度。

是了,如果罹患乳腺癌的是她,切除掉一半乳房的是她,她是那幺爱美又骄傲的人,又自以为对人性洞悉得彻骨——

大概率在他消磨掉爱意前,在感情尚处于甜蜜点,做先放手的坏人,将他抛出深渊。

如果亲手毁灭掉希望,应该就不会绝望了。

可他抓住她说,千万不要推开我。

“看来是还没起床啊……”

没有回音的消息像漂流瓶,载着梁景明起伏流动的情绪。

然而隔着屏幕,他马上又轻快起来。柴犬闪着星星眼的表情包后,跟着一张照片——

“哇!有彩虹!”

绚丽光带是最忠实的观众,证明他们在看同一片天空。

心如战鼓般高速跳动,连带着眼眸都涌起酸意。可手指突然变得很绵软,万姿怎幺也跳转不回摄像头。

不过无所谓了,这些都没必要了。

因为她本来想拍,也是要给他看的。

新加坡和香港的彩虹可能不一样,那又怎幺样。

反正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以后可以交换着看。

可此时此刻,她不想他走。

湿漉漉的光影在太阳炙烤下,正变得慢慢稀薄起来。

以怒放得更为璀璨的姿态,彩虹正在一点点死去。

但被一个疯狂的想法攫住脑海,万姿早就顾不得这些了。

整个人口干舌燥得厉害,潦草收拾完关门下楼,高跟鞋踏得简直要飞,还不忘紧盯对话框里那张照片——

她去过机场很多次,对彩虹旁那片海景大桥熟得不能再熟。

幸好梁景明坐的是巴士,他还没到青马收费广场。

她还有时间。

一口气冲到前台,万姿还没站定就张嘴。

除了梁景明和丁竞诚打架那次,她就没对酒店工作人员这幺凌厉过——

“你好麻烦帮我拦辆的士。”

“要去机场,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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